闪恩·堕天 作者:渊已_饿晕倒在深渊底底 第一章 ·Chapter 1·距离世界毁灭还有100天 恩奇都绕进小巷。 巷子有些黑,狭间的城市在傍晚后总是容易断电,墙角也积着污水,设备的老旧程度这几年变得更严重了,鹤望兰区没有工厂,清扫机器人经常半路故障,吸口“咕咕”发出怪声。 恩奇都握着半个手掌大小的药瓶,横穿过巷子。他穿着白色的上衣与裤子,外面裹了一件黑披风,被洗得有些发旧,边角处还有磨损。巷子里有半透明的白色烟雾低低绕着,他猜测应当是某种毒/品,但并不在意。 蜷缩在角落里的人暗暗窥视他一眼,很快移开目光。 沙姆特曾经说他有种与狭间非常格格不入的气质,无论在哪儿都很招眼,特别是狭间最混乱的鹤望兰区。幸好他很强,不至于让人过于担心。 沙姆特说完后又笑得眯起眼睛,反正该担心的应该是找你麻烦的人。 走出小巷,破破烂烂的房子呈两排竖直林立,隔出一条窄小的人行长路,这里没有高楼,所有的房子都是由3D打印,而狭间的3D打印设备只在铃兰区有一台,高楼的维修成本很高,并且经常容易被强力清洁剂融掉。鹤望兰……不,应当说整个狭间都充斥着顽固堆积在角落里的污水与不时断电而显得昏暗的窄巷,视野中仅有天空本应是唯一显眼明亮的色彩。 然而遗憾的是,名为“赫菲斯托斯之网”的电网罩,将总共六个区的整个狭间自天空之上密密麻麻覆盖。 “赫菲斯托斯之网”是以某种纳米材料通高强电流后制造的透明网,这种材料在通电时会扭曲光线,当整个狭间被“赫菲斯托斯之网”细密笼罩时,光线被过滤为朦胧的暗白色,看不见云,看不见太阳,他们的最高处只有永恒的灰白。 为了确保狭间任何居民无法擅自离开居所,这张呈半球形的网最高处大约一千米,高强电流引发网内外温度不均,气流不稳,同时通过电波干扰,最新型的飞行机也无法飞离地面超过二百米。 恩奇都抬头望了一眼天——或者称其为蒙上了雾气的罩子更为恰当——视线再向下,在他的正前方,沙姆特坐在二楼窗前,垂下的窗帘遮了她柔和的小半额头,正朝他微微笑着。 他也不禁回了她一个微笑。 恩奇都和沙姆特的家位于狭间鹤望兰区113号二楼,一楼是一间花店。 “你回来啦!” 照看花店的是七岁的伊妲,白色的长卷发,眼睛大大的,对小孩子来说稍微过胖的体型,看起来像羊一般可爱的女孩子。 她穿着鹤望兰区难得的花裙子,裙角绣了被磨损得厉害的白色小花,提上歪了嘴的浇花壶迎来,笑起来的嘴露出门牙的豁口。 “沙姆特姐姐今天精神很好哦,早上的时候还陪我一起卖花,你呢你呢?药买到了吗?” 恩奇都点点头,轻轻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 “谢谢伊妲,辛苦你了。” 伊妲在他的手掌下蹭了一会,机灵地接话:“沙姆特姐姐现在应该正在做吃的,你饿了吗?啊,对了对了,妈妈让我告诉你,说房顶漏水了,她先拿木板遮住了,让你一会有空了修修。” 他点点头,“嗯”了一声,松开伊妲上楼。 伊妲在他身后喊道:“今天街上吵吵闹闹的,隔壁区房子都炸了两栋啦,或许会有危险,恩奇都哥哥你和姐姐都最好都别再出门了!——我爸爸是这么说的!” 她等了一会,没等到回答,吐吐舌头继续哼着歌浇花。 恩奇都进了房间,沙姆特正围着围裙切菜,花椰菜剁成末白菜切成丝胡萝卜碾成泥,统统放进水里煮成糊糊,再加三勺盐(调味用)、三勺糖(提味用)、六勺胡椒(据说放了会更香)和一锅铲醋(据说多吃对身体好),晚餐就算完成了。 “你回来了!”沙姆特解开围裙,招呼他,“快来吃饭。” 断了一条腿的餐桌上只摆了这两碗黑色的迷之糊糊,恩奇都笑容不变,端起碗面不改色一口气喝干,闭着眼睛忍耐了一会,直到嘴里爆炸般的味道淡下去,才开口说道:“药买到了。” 沙姆特闻言抬起头来,那张与恩奇都极其相似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 “辛苦你了,其实我最近感觉好多了,说不定再休息一阵子,都不需要吃药就能完全康复呢。” 她是一个极其美丽的女性,卷曲的黑长发令她的眼睛显得明亮,苍白瘦削的脸庞在晚霞的映照下有着别样憔悴的美感,她总是温柔、轻言细语、举止亲和,很得孩子们的喜爱。 恩奇都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到了晚上的时候,沙姆特会习惯性打开投影电视,听那些与他们完全无关的评论人用几乎机械化的语气谈论下一项即将可能实施的政策的优点,号召所有人对通过法令进行投票。 “每一个人都要对自己的生活负责。”专家说,带着一种狂热的冷静,“我们是一个民主的星球,任何决策都要通过投票,多数人的选择永远是正确的。” 沙姆特那时候正在清理杯子,不远处突然传来了爆炸声,吓得她险些打翻厨架。她稳住架子后向窗外探出头,见着烟尘滚滚,灰烬都飘到了窗台上,不由得担心地说道。 “恩奇都,你能帮我去看看伊妲吗?早些时候隔壁区乱了一阵子,似乎来了陌生人……伊妲的父母今天去进货了,你帮她早些关门,带她来我们家睡吧。” 恩奇都闻言,放下准备修理房顶的钉锤,打开门下楼去。 下楼时他正好看见一个肥胖的壮年男人拎起伊妲像拎起一只小鸡。 那男人恶狠狠地威胁说:“你最好把钱都交出来,否则——我猜你肯定不想尝尝我的拳头。” 这条街上的一楼大多是些卖杂货和废品回收的店,还没有关门,买东西的卖东西的过路的都习以为常不去管这场纠纷,巷角缩着的流浪汉向这边望了一眼,打了个哈欠又继续睡了。 恩奇都看见伊妲镇定地露出一个笑容,声音甜甜:“你尽管试试,敢来抢我家的东西你是脑子有毛病吗?看在我今天心情不错,你也没有动手动脚只是抢钱的份上,提醒你一句,往下看,你最好放手——否则,我猜你肯定不愿意在肚子上开一个大洞。” 她俏皮地眨眨眼。 一柄迷你激光枪直直对着壮汉的下腹。 三秒钟后,伊妲被小心翼翼地放下,壮汉一言不发以与体重完全不相符的速度飞快地逃走了。 小女孩撇撇嘴,熟练地把枪藏回大腿上的套子里。 “真是的,这都是今天的第三拨了,那家伙是隔壁区来的吗,没见过的脸呢……”她一抬头,看见恩奇都站在楼梯口,欢快地打招呼。“啊!恩奇都哥哥!你怎么下来啦!想买花吗?” 恩奇都道:“沙姆特让我带你去我家休息。” “哎?!”伊妲整个人都兴奋起来,又立刻害羞的垂头,“是不是沙姆特姐姐担心我呀?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哎呀真是让人不好意思……走吧走吧!我马上关门!反正也不用锁,没人敢来偷我家东西又不是不长眼睛……很快的!恩奇都哥哥你稍微等等我!我马上就弄好!” 个头不足恩奇都胸膛的女孩嘿咻嘿咻把花盆搬进店内,确实如她所说,“很快”就收拾好了。伊妲最后在怀里抱了一束白玫瑰,期待着望着他。 “你喜欢白玫瑰吗?沙姆特姐姐很喜欢哦!我带白玫瑰去她会喜欢吗?今天我和她一起睡可以吗?我会很乖的!绝对不翻被子不赖床不打鼾!好不好嘛好不好嘛~”她软软拉着恩奇都的袖子,飞快眨着眼睛。 恩奇都失笑:“我不能答应你,这要去问沙姆特。” “呜……沙姆特姐姐肯定会同意的啦!”伊妲鼓起脸,挫败地叉腰:“但是……讨厌!不管是谁!只要我一撒娇!就没有人不认输的!为什么恩奇都哥哥你从来都不会动摇啊!” “因为……” “轰——!” 又是爆炸声,这一次强烈地在耳旁炸开似的,连大地都随着微微震颤,空气中开始弥漫出硝烟与粉尘的气味,间和着远远近近的尖叫声,巨大的火光轰然而起,碎屑被气流携裹劈头盖脸砸来。 恩奇都敛起笑容微微皱眉,一把扶住伊妲的背,将她护在身后,挡住炸开的尖锐碎屑。 100号、或者101号,总之他们前方的一整栋楼,在爆炸声中发出惊人地咆哮整个儿倒塌下来,无数人咒骂着躲闪,像雪崩前溃散的蚂蚁那样狼狈。 在那火光与尖叫之中,走出了一个男人。 首先看见的是一头金发,璀璨的、丝毫不染杂质的,如同最纯粹的太阳光线般。向下是一双眼睛,鲜红而饱含着某种异常坚硬的色彩,比最为昂贵的红宝石更加色泽漂亮。他的身躯笔直高大,漫步在昏暗寒碜的窄街上像是走在王宫里,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睥睨意味。 这绝不会是生活在狭间的人—— 恩奇都在第一时间便判断出来,实际上,这男人简直是把“高档”“昂贵”写在了身上,他的皮鞋干净锃亮,没有一粒灰尘,身材标准,衣服质感上乘。但以上所有因素理应在他踏入狭间后就完全消失。 狭间是被放逐者的容身所,污水横陈,终年萦绕着某种由灰尘、毒/品、腐烂物等混合成的气味。同时,由于大部分人只能吃高糖的廉价食品,肥胖随处可见,甚至连街边的流浪汉腰上都有松垮的肉。他的衣服——在进入狭间的第一时间就应该被各种方式抢走,最后只能去垃圾箱里翻破烂,而这也往往不能成功,狭间物资极为短缺,有严格的废弃物回收标准,因此,通常狭间的新人们都是裸奔一段时间,直到他们找到勉强糊口的工作,从牙缝里挤出租借衣服的钱。 生活的痛苦让狭间居民很难有一副好脾气,伊妲这种父母条件较好,吃穿不愁的女孩和简直不知道怎么保持秉性的沙姆特是极其罕见的例子,大多数人暴躁、易怒、恶言恶语、斤斤计较。而这金发男人,毫不客气的说,他的身上有着一种只有金钱与地位才能养出的从容不迫。更何况,他的身上隔着防护罩——一种自动隔离所有伤害性武器、过滤毒气、净化粉尘的防御系统,恩奇都早些年在广告上听过它的售价,大约能买下半个星球,而现在,看这款式,显然是最新型,不敢想象价格到了何种程度。 金发男人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完全集中,而他对此习以为常,甚至感到不耐烦,这股不耐烦使得他英俊的脸庞带上些许尖刻。 火光渐渐熄灭了,他在绝对寂静的人群中缓步而行,鞋跟叩在石砖上。人们躲在阴影里,不敢对他发出一言,警惕戒备、贪婪恶意,无数的视线饱含复杂的情感交缠汇集在他身上,而男人以一种国王巡视他的领地般理所当然的傲慢踏碎所有的视线。一时间,整条街只听见他前行的脚步声。 金发男人随意地扫视,一时望向灰白的天空,一时掠过沉寂的人群,他的视线不经意从恩奇都身上划过,很快又移开。 “无聊的地方,无趣的世界,”他冷漠的自言自语,以一种失望至极的语气,“这里只不过是一成不变、渺小到连欲望都容纳不下的沟壑……连令我散步的价值都没有。” 就像是最高审判的裁定者,他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冷酷地下达评价。 那种极其傲慢的理所当然,仿佛世界就真的会因他的观感而改变轨迹。 没有人敢拦住他的去路,没有人敢开口出声,他们就这样目送着他逐渐离开,直到片刻后,完全见不着他的身影,窃窃私语声才响起。 “是他吗?今天早上开始就……” “不止,应该是昨天就……” “……听说是从铃兰区进来,就像没有目的一样随意走动……紫芳草区和木笔区也……” “那些爆炸?” “一旦有人挑衅,他就扔出了微缩炸弹……” “哪来的有钱人……是来看我们这群贱民的生活是不是悲惨到足以令他们满意的程度吗?” “嘘——小声!被听到举行了投票怎么办……”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恩奇都放开伊妲,后者睁着大眼睛溜达到人群中“哦哦啊啊”地附和,像个仓鼠钻进了面包仓一般兴奋地加入讨论窃语。 他看着金发男人离开的方向,那身影进入窄街,仿佛太阳进入黑暗,而现在,太阳消失了。 隔了一会他才回过神,等伊妲心满意足八卦完了之后,牵着她的手上楼。 “沙姆特姐姐!沙姆特姐姐!”一进门,伊妲迫不及待地想和沙姆特分享,“我跟你说!刚刚有个长得好好看的小哥哥!你看见了吗?你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吗?嘿嘿虽然我也不知道他的目的但是我知道他这几天干了什么哦!刚刚啊,那个小哥哥……” 伊妲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地和沙姆特谈论那场爆炸仿佛谈论狭间难得一见的盛事,恩奇都离开客厅,看了看天色,准备去修理屋顶前先找到发绳扎起他一头长发。 开启的投影电视播放着某个肥皂剧,背景音突然暂停了数秒,紧接着星球官方电视台上星电视台的主持人出现在了屏幕前。 “下面为大家紧急插播一条新闻……” 与此同时,α-162星球数以百万的投影仪齐齐中断节目,播放同一条消息。 画面上沉稳的中年主持人保持微笑,以与从前任何一条新闻都无不同的声音宣布。 “今天下午四点三十二分,科学家观测到α-162星球能源即将枯竭,距离星球停止运行还有100天,政府正着力采取应急手段……” 在这一刻,整个星球都陷入了死寂,只有主持人平稳的声音成为唯一运作的齿轮。 “……为确保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现有的星际航行船数量不足,拟采取公投淘汰形式遴选出移居名单,请大家不要恐慌,政府正在竭力解决目前的……” 过于荒谬的消息在传达至大脑时根本无法反应,无数的人神情恍惚一片空白,与身边的人面面相觑心想“我TM难道是在做梦”。 过了好半晌,如同爆炸前夕的寂静,伊妲僵硬地转过头,不可置信颤颤巍巍问道。 “刚刚……他说……什么?” 恩奇都望向她,同时用发绳扎好头发。 “他说,”恩奇都平静地复述,“离世界毁灭还有100天。” 随着这句话的落地,窗外传来整个星球歇斯底里的巨大尖叫。 第二章 ·Chapter 2·清道夫 大概世界真的崩坍也不会比现在造成更大的纷乱了,如果一个星球要灭亡了,那在它灭亡前的半年到一年的时间是最为慌乱的时刻,随着时间过去,想死的人基本都提前自杀,抱有侥幸的人则逐渐恢复平静——至少是表面上的平静——他们会一边想着“不至于到那地步吧”,一边战战兢兢过着与平常并无两样的日子。但这时候反而是最危险的,几乎预示了这个星球无法逃脱的毁灭——哪怕侥幸存活,随后逃生的巨大狂喜也会促使他们疯上一段时间。 α-162并不是头一个被宣布会被灭亡的星球,在此之前,他们见多了因为环境极度恶化而不得不移居的星球、常年战争人都死的差不多了名存实亡的星球、星球第一法则是“寻求快乐”而各种作死最终搞个引爆世界达到终极快乐的星球…… 每百年毁灭的星球大约有十来个,再怎么匪夷所思的起因都发生过,人能瞧不起任何事物,但不能瞧不起他们作死的能力,通常一个星球毁灭的起因经过结果能让他星民众津津有味谈上数十年,并且有能被记载到全星球史的殊荣,但这并不代表α-162的民众能够轻易接受灾祸降临于己身。 他们顾不上压低声音,也不管是不是会被公投——现在谁还在乎这个——纷纷走上了街道。 “星球能量不够了是什么意思!” “世界要毁灭了吗!” “政府要放弃狭间?!” “终于轮到我们了吗——至少去找找别的星球……只是能源枯竭,总会有办法借到能源的!肯定能的吧……!” “我的孩子……至少请带走我的孩子……!” “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自从人类移居外星球已过了数百年,各星球间分割了互不干扰的和平条约,绝不干涉它星内政。α星系共百多个星球,其中有以自由贸易为根基的政府,有以暗自掠夺其他星球资源信奉强盗逻辑的政府,也有满足中二少年幻想名为黑手党星球实际私下以走私大蒜废品为主业的政府。 α-162则是以“绝对民主”为真理的星球——无数中小型的决策必须通过投票表决,至于重大事项,那当然是全院投票。多数服从少数。 “多数人的选择永远是正确的。”这是合乎政府运转的逻辑的第一法则。 然而狭间并非如此—— “政府难道没有一点措施吗?!“ “他们究竟在做什么!总统呢!天极区是想要放弃狭间么!” “遴选名单的依据是什么!……我,我有公民资格……我保留有星球的一切权利!” “请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政府难道要抛弃我们吗——他们……投票是不会通过的……!不会有人投赞成票的!这不符合‘第一法则’——!” 人群发出了爆炸般的质问,拥蜂而至,管辖所的大厅挤满了人。此时已是深夜,狭间管理者们疲于应对,他们不耐烦的敲敲桌子,这声音被淹没在怒吼中,没有引起一点反应。 301号管理员不得不提高音量:“注意你们的言辞!不当的措辞可是会被判定为违背公民意向而举行公投,不必我再提醒你们吧,选择三次成为少数派将取消公民资格!别说移居,嘿,你们通通给我滚出狭间!爱死在哪儿死在哪儿!” 杂音咆哮立竿见影地弱了,狭间是被放逐者的居所——α-162星球的居民自出生起,只有一件事会剥夺他的公民权,那就是在公投中三次成为了少数派。 失去了公民权的人们被称为“放逐者”,只能被赶到狭间,失去公投权、不得离开狭间的自由限制、极其低下的医疗环境、毫无安全可言的居住地、没有任何正义的牢笼……他还活着,尽管不知能活到何时,政府至少为他保留了性命。 这就是放逐者应得的全部了。因为他违背了大多数人的选择,异类没有资格享有这个星球的权利。 管理者自己也很烦躁,他想着老子都没着没落,何况你们这群家伙,一时又担心遴选名单究竟是如何安排,是不是该趁夜去和拉普洛说谈说谈,老家伙在边越的移民局干了几十年,肯定有点内幕消息,说不定还能说上些话,对,最好带上那瓶白兰地,他念叨过几次了……要不是这回确实性命攸关,他才舍不得拿出来…… 想到这里,他开始急了,掏出枪托重重敲了几下桌子,鼻子喷气。 “你们赶紧给我回去!有什么消息我会通知,老鼠就该藏在地沟里,方舟起航的时候你们躲在角落就行,不会有任何人发现你们。都散了散了,赶紧的,现在可是大晚上,凌晨十二点半,可不是上班时间——有什么问题明天来,会有人处理解释——你!呿!快给我下去,翻什么桌子!下去下去!” 人群嘟嘟嚷嚷,不肯离开。 管理者还想说什么,就见一块高大的阴影压迫似的笼罩住了他。 身形魁梧的壮汉威胁的挥起拳头,冷笑道:“你们要他妈的怎么搞那些个神神叨叨地安排决议都无所谓,只要你能管好你的嘴……不要让我他妈的担心睡觉时天会塌下来,就现在,快点给我解释清楚!不然我就让你……!” 301号管理者扬起右手扣下扳机,光束枪的激光瞬间穿透壮汉的大脑,因威胁而刻意做出的狰狞面孔此刻被扭曲了,壮汉一声不吭,倒了下去,血浸了一地。 人群立刻闭上了嘴巴。 管理者保持握枪的姿势:“还有谁有什么要说的?” 愤怒与怨气在安静的大厅中翻涌,他视若无睹,吊着眼睛粗鲁地下命令:“如果没有,那现在,滚出去。” 在沉默退出的人群中,有一名戴着宽大的黑色兜帽遮住脸庞的清道夫伸手合上壮汉瞪得死大的眼睛,抱起他的尸体走了出去。 301号管理者的环表上“叮”了一声提示他被扣除了一百星球币,无公民权的人没有生命保障,杀了他们后需罚款一百星球币,其中包括十五星球币的尸体处理费。 他听见从抱着尸体出门的清道夫那里同时也传来了“叮”的声音,撇了撇嘴,在狭间的人们已经是鄙视链的底端了,但为了十五星球币而不停处理尸体的清道夫更让人瞧不起。 狭间共计6个区,每个区对应其管辖所,并不是所有的区都像铃兰区301号管辖所一般轻易驱散人群,鹤望兰区302号管辖所甚至被蜂拥的人们拿着泰瑟枪砸烂了,火光与枪光四起,热闹得像是过年——一个血光之灾的年。 恩奇都蹲在檐上,扎着马尾修房顶。 他嘴里叼着长铁钉,丝毫不去管灯火通明的整条大道,开始窸窸窣窣活动的暗夜行者们。 他的听觉很灵敏,管辖所的闹剧清晰传到他耳中,惨叫和咆哮、碎裂撞击的声音、血液滴答滴答落下的声音……非常的清晰,他能听清风中最卑微的呼救。 但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星球要毁灭了,而这甚至比不上他为沙姆特修缮房顶来得重要。 他听着风从他发间拂过,手掌下的铁钉服帖楔入木板,伊妲早在302号管辖所枪响的第一声就跑出去了,她是个喜欢热闹的孩子,想必此刻正窜在人群里穿梭。 房顶很轻易的就被修好了,鹤望兰区没有3D打印机,普通的材料耗费和更换都是用最原始的方式修补,恩奇都收起工具,翻身而下。 伊妲这时候从街上“蹬蹬”跑过来,她大张着眼,脸颊红扑扑的,眼睛比街角的灯还亮。她偶尔撞到过路人,也不管被呵斥,只一路飞快地小跑过来。 “恩奇都哥哥恩奇都哥哥!”她兴奋极了,小口喘着气,“我刚刚遇见——我——哦,这个不能说……” 她特别开心的抓住恩奇都,上下晃着他的手,“不过我知道了一个秘密!我好高兴啊!我好高兴!” 她压低了声音做出神秘至极的样子:“世界毁灭……是谎言哦!是大人们在说谎!太好了!” 恩奇都稳住她蹦蹦跳跳的身体不让她摔倒:“谁告诉你的?” 她咬住下嘴唇止不住的笑,身体仿佛藏了一个小太阳在暗暗发着光和暖意,漆黑的眼睛焕发出奇异的光芒,她小小声地道:“是神启哦——” 恩奇都顿了顿,在此刻,不远处轰然而起火光与爆炸,人群嘶喊着用武器相互发泄绝望,偶尔有激光束掠过身侧,而更多的人躲藏在家中,静待事情发酵。 沙姆特躲在二楼的窗后,心事重重不住向他望来。 “……是吗。” 恩奇都微微笑了笑,拂了拂她的刘海。 第三章 ·Chapter 3·圣婚的广场 恩奇都慢慢往前走着,步伐平和,穿着那身洗得做旧的白衬衣与黑披风,色泽冷淡对比鲜明。他的长发是浅绿色,眼瞳如同工艺最为精巧的琉璃,走路总是那样不疾不徐,哪怕唇角常噙着一丝笑,也让人感到无法靠近,带着与整个狭间格格不入的出尘疏离感。 前一晚的暴/乱被迅速的镇压了,四周都是碎窗断屑,暗沉的血迹很快就会消失在清扫机器下,清道夫们忙碌工作着,不会有人在意他们把尸体安葬了或是直接送进蛋白质饲料加工厂。再过一会,这里会重回沉寂的安宁。事实上,狭间的叛乱没有哪一次能超过一个小时,暴力在国家机器绝对的力量下不值一提。 他的听力很好,远远的,听见了牧师高声颂和的声音。 那里有一个宽阔的广场,但大部分建筑在昨晚的暴行中被破坏得四分五裂,广场上聚集了大量的人群,人群中央站着两个人。他们围在被清理出的空地上,气氛安静宁和。 他听见牧师拖着慢吞吞的调子说。 “愿神赐福于你们—— “今天,在上帝面前聚集,在神圣的广场上为你们公行隆重的婚礼——” 恩奇都走近他们,闻到了花香——一定是伊妲家卖出的,鹤望兰区只有她家卖花,花香清淡,带着阳光的暖意,萦绕在他的身周。 他停下脚步,随地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我谨在此在至高至圣至爱至洁的上帝面前问你:你愿真心诚意与新娘结为夫妇,遵行上帝在圣经中的诫命,与她一生一世敬虔度日吗?” 在废墟中,新郎点点头。他是个衣衫褴褛,颈部有块丑陋疤痕的中年男子,脊椎有种不正常的弯曲,平日里想必习惯了佝偻着背,此刻在尽全力站直。 牧师又问:“新娘,你愿真心诚意与新郎结为夫妇,遵行上帝在圣经中的诫命,与他一生一世敬虔度日吗?” 新娘的长相平凡,身躯壮实,比身旁的新郎高出大约半个头。听见了牧师的问话,她点点头,露出直爽的微笑。 “那么,”牧师大声宣布,“求神赐福,众人的见证成为你们永远誓言的凭据,愿你们从今以后彼此相爱、永不分离!” 人群捧场地开始鼓掌,口哨声和歌声同时为这对新人唱和着,不知谁从哪儿拖出了一个老旧烟火发射器,捂着耳朵一把擦燃火,“噼砰噼砰”炸得震天响,他们肆意大笑叫喊,白鸽被人群吓得乱飞,扑腾在半空,躲进树叶里看着热闹的人群。 “愿神祝福你们!”他们纵声大笑呐喊。 连世界都要毁灭了,他们竟还信仰着神。 前一夜的枪声爆炸、所有的流血事件仿佛云烟散去,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了人群的庆祝,有白鸽慌不择路一头撞进了恩奇都的胸口,躲在他的怀里瑟瑟发抖,他弯起手臂轻轻抚摸白鸽,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这天是有神的吗?这神是注视着人间的吗? 他以一种超脱的漠然的思考方式想着,若是有,甚至就在此刻,那么面对此情此景,祂是否会对即将到来的毁灭而施舍慈悲,降下方舟,让数以百万的生命免于湮灭?或者是叹息着悲悯着,无动于衷注视他们的死亡,冠以“死去的人因不够虔诚地信我,迎来了神罚”,而继续浇灌祂活着的信众呢? 欢闹在他身旁接连炸开,他抱着白鸽,静静独坐于众人。 众多轻而急的滚轮声闷闷响起了。 恩奇都眨了眨眼,怀里的鸽子警觉地抖了抖翅膀。 他听见了隐藏在震耳欲聋的歌声中的金属轻微撞击声,像是枪口相碰,机械滚轮咕噜咕噜划过地面,四散包围了整个广场。 很快,广场旁架起了数排整齐的自动式光束枪架,枪口一致对内,黑压压在阳光下反着冷光。 广播扩音器里响起了302号管理者放大的声音,震在广场每一个角落。 “根据《α-162星球法》规定,特殊时期,各区域非法无理由聚众不得超过一百五十人,目前鹤望兰广场生命征兆数量已超过三百,请民众自行散开,否则政府将采取强制手段。再重复一遍,根据……” 人群安静了一下,在威严到近乎机械式的声音下,某种难以辨别的情绪蔓延开了。 有的人停下了手边的敲鼓悄悄退了出去,有的人张望四周游移不定,有的人更靠近了。新娘拨开人群,手里捧着花。 “今天是我的婚礼,”她说,“我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人在死之前举行的婚礼是违法的吗?况且,难道今天我遵守了法律,政府就愿意将我们纳入逃生的方舟?” 新郎畏畏缩缩站了出来,在他面貌平凡的妻子身旁,憋着气为她挺直了腰。 “没、没错……”他结结巴巴道,“我们……举行了婚礼,而周围都是我们的朋友……这没什么不对的,这不是非法无理由的聚众……我,我们不会散……” “假如执行官与管理者依然觉得我们的行为非法,”新娘用壮实的身体将新郎护在身后,对着广播器平静的说道,“那您便请根据法律将我们逮捕吧——当所有人都在监狱里时,天极区的大人物们就能心安理得地乘上方舟了——他们还有一整个宇宙那么多的星球可供选择呐。” 人群发出了毫不客气的嗤笑。 笑声越来越大,连新娘紧绷得像岩石的脸也微微放松,她披着借来的不合身的婚纱,像披着圣袍轻蔑异教徒。 302号管理员舒舒服服窝在管辖所的椅子里,操纵小型自动射击机器齐齐架起枪。 “真遗憾。”他假模假意叹了一口气,广播适时播出他的惋惜,“特殊时期,特殊规定,我也不想的——但谁让你们生在狭间,谁让你们放弃了公民权呢?” 没有公民权意味着什么呢?最基本的一点是所有正常出生的婴儿都会被植入芯片,通过基因改造避免某些恼人的遗传病和传染病,甚至能在大脑里直接收取政府的重要通知。而狭间的无公民权者数量过于庞大,不得不采取古老的广播技术进行公告。 现在广播的责任已经尽到,有没有公民权并不是那么重要了。 管理者耸耸肩膀,按下光屏。 “——那只能开始了。” “咻——!” 数十台自动光束机器同时发出第一声攻击,与传统的金属打造的热兵器不同,光束枪是非常安静的,只在射出那一刹那发出小小的“咻”声,自动光束机器更加智能,通过远程操控,追逐清除所有被识别的生物,让发出枪杀指令的人连血都不用见到。 非常安静,除了尸体发出的惨叫与重重倒下的声音,整个谋杀过程甚至听不到任何会令人不适的血肉破开之声。 第一个倒下去的是新娘,她抱着捧花,直直摔在坚硬的石砖上,前额被贯穿了。 接下去是新郎、牧师、发出嗤笑的人、偷吃糖果的孩子、来不及逃走的老人…… 所有的,所有的生物,在自动光束机器有条不紊的射击下,逃跑、尖叫、抄起花篮攻击……一声声轻微的“咻”,像小孩子吹不熟练的口哨声般,不断精确地射杀人群。 恩奇都坐在石阶上,白鸽在光束枪竖起的那一刻便仓皇飞走,他微微侧过头,一束光危险地擦着他的脸颊直直而过。 人与机器混战着,骂骂咧咧,惨叫不断,不自量力地上演以卵击石的闹剧,而他依旧平静坐着,琉璃般的眼瞳中映着眼前这场战局。 仿佛对他而言,婚礼与混战是同样的。 不知为何,没有任何一个人,任何一台机器去攻击他,哪怕在最危险的争斗中,双方都不会认为他是敌人。这是多么异常的场景,在混乱中,只有他一人,如同空间被切割般遗世众人。 这对恩奇都毫无影响,他看着眼前的惨剧,并不关心为何按照律法只是应当被拘留的众人遭到了屠杀,也不关心逃窜的人能否活下来,他只注意到花香消失了,铁锈味刺鼻地覆盖了整个广场,场面开始变得一边倒。 灰蒙蒙的天空中,连鸽子也没有了。 他开始感到了淡淡的空虚,站起来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他随意的望了一眼,只是一眼——这一眼让他立在当场不得动弹—— 这天是有神的吗?若是有,那必定是在此时注视着他—— 他又看见了那个金发男人,微微抿着唇望着广场,双手交叉头颅高昂,眼神中混和着某种极轻微的高傲的悲悯。 他隔着混乱的人群与他遥遥相对,枪声混合尖叫,玫瑰花被血碾了一地,巨大的落日半沉入地平线。 恩奇都屏住了呼吸。 在举行圣婚的广场上,他们相遇了。 第四章 ·Chapter 4·泥泞之花 α-162星球历224年,4月6日,人造星球仿造地球生态以自动循环系统产生四季,恒定的输出温度,春季的气温带了些许凉意,但恩奇都感到血管内泛起微微的灼热。 那金发的男人踏着步子,旁若无人穿过枪林弹雨,所有的自动光束枪也像是长了眼睛一样,咕噜着滚轮避开他的前路,不断有人倒在他的脚下,他看也不看一眼,径直向恩奇都的方向走来。 随着他的靠近,恩奇都感到耳后那块小小的皮肤缩紧了。 这不对劲,恩奇都在心里道,强迫自己忽略心脏某种纠紧的情绪。 狭间的自动光束枪不攻击他是理所当然的,自恩奇都出现在狭间,6个区域的管理者全都认识他,所有的镇压打击都会自觉避开他,甚至看在相似的脸的份上也会放过出现在现场的沙姆特。 但这金发的男人不同,他分明与狭间如此格格不入,在狭间的大半区域引起轰乱,肆意破坏,甚至踏入清理现场,管理者也对他视若无睹——或者说,不敢对他的所为发出一丝异议。 他一定是来自天极的大人物,恩奇都想,沙姆特闲暇时会绣些小花样贩卖,在这座星球,手工制作的东西总是很吃香,科技越是发展到后期,人们越推崇“手工”“手制”一类的商品,仿佛区别于更精美的机器制品的手作物能令他们感到特殊与优越。 金发男人从头到脚的装束,几乎都是通过手工缝制的制品,不客气的说,他这一身,不包括防护罩,是整个狭间一整年的收入。可他又奇异的不太在意自己穿着打扮似的,踏着那双昂贵的皮鞋踩在红毯上时与踩在泥地中的力道毫无差别。通常而言,人们都会说某件珠宝首饰衬托得人高贵显眼,但他不是,所有的装饰物对他而言仅仅只是装饰,他的耀眼来自于他本身,与外物毫无关系。 金发男人停在恩奇都身前,微微扬眉。 “你在这里做什么?” 在他开口的同时,整点的教堂钟声一声一声,光束枪的声音寂静无声,混乱的械斗包围了四周,形形色色的人抄起就近工具发出怒号不自量力迎上自动光束枪,嘈杂到了极点,震得人耳朵生疼。而他的声音如此清晰,伴着钟声彷如荡在心脏里。 “……”恩奇都顿了顿,找回自己的声带,“……看日落。” 金发男人不客气地嗤笑一声:“这里?现在?奇特的爱好,狭间的家伙都喜欢映着血看风景?亏你能无视这些咆哮。” 恩奇都微微闭了闭眼睛,他的瞳孔颜色浅浅,落日的余晖透过蒙蒙电网落在他的眼中折射细碎光块,像是某种无机质的琉璃。 “他们并没有向我求救。”他说。 狭间的人是绝不会向他人求救的。 你会看见他们挣扎的手臂,刀尖戳进心肺,剥夺公民权,嘶哑着喊疼,成片染病死去,暴力与兽性永远在展示它们的力量,你会认识到这里确实是被放逐的深渊,但在这深渊中你永远听不见求救声。 “这是他们的生存方式,”恩奇都说,“并不是什么罕见的景象,这世间每一天都有无数的生命逝去。” “无数生命?哈——难不成在你看来,家禽和人类都是同样的分量?”金发男人微微冷淡了神色,“傲慢的家伙,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自己是站在天上说出这种话么——连公民权都没有的放逐者什么时候有这种资格?” “啊,是同样的。”他平静的回答。 “……” 金发男人微微眯了眯眼睛,走近了他,恩奇都甚至能嗅到男人身上轻微的如同金属一般的冰凉气味,这气味令他想起银白的钢铁、或者光彩熠熠的黄金,总之是那种坚硬耀眼的金属。他居高临下的望着恩奇都,像是从出生起就不懂得如何平视别人。 “你这家伙——原来是个兵器吗?”男人撇下嘴角评价道,恢复了最初高高在上的面无表情,“没有自我,无所谓他人的主张——你只在乎是否有人对你下达命令,甚至连自己是否要遵循这命令的判断都没有,只是服从,从不去思考——你跟一头野兽有什么区别?不,野兽至少还有本能与情感,而你仅是程序和指令。” 恩奇都整个人轻微动了一下,抬起眼睛,瞳孔反射着残阳的血色。他此刻收敛了习惯性的笑容,整个人显得冰冷而无机质。 广场上的惨叫渐渐弱了,血河缓慢浸进地砖里,尸体相互叠着,自动式光束枪架滚过地面,仔细清理奄奄一息的漏网之鱼,几分钟后,广场陷入了彻底的安静。 再过一会,清道夫们便会过来处理尸体,清扫机器人则会清理整片区域。要不了半天,这里会重新恢复干净整洁。 那些鲜血宛如从未出现过。 金发男人走了之后,恩奇都在广场上静静坐了很久,直到残阳完全被地平线吞没,天空蒙上灰黑的夜。 他在深夜时才回了家,沙姆特依旧坐在窗边,绣着手绢的花边。 “你回来了,”她微笑着,随即脸上露出淡淡的疑惑,“发生什么事了吗……?” 恩奇都摇摇头,坐到沙姆特脚边,头轻轻靠着她的膝盖。 他现在无法笑出来,不如说,他本就是模仿沙姆特的笑容,而那笑究竟有何意义,归根究底他并不在乎。 “我……”他犹豫了一下,这词极少出现在他身上,“沙姆特……我……不像是人类吗?” 沙姆特放下手绢,好奇又温和地问:“怎么了?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吗?……可你从来都不在乎别人说了什么呀。” 恩奇都抬起头望她。昏黄灯光下的沙姆特微微偏头,肩上落下几缕头发,轻和的阴影洒在她的睫毛上,温柔地盛在眼睛里。 那么美丽,那么美丽。 如同她即将死去时那般美丽。 恩奇都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沙姆特的情形。 他的记忆力很好,记得那天下了雨,人行匆匆,乞丐躲到窄窄屋檐下,缩成一团打鼾。 那时他刚干完一桩活计,指尖还残存着淡淡的热,披着斗篷幽魂似的穿梭在黑街深巷里。 在他经过一条小道时,墙里突然从后门扔了一条赤条条的人出来,重重砸在泥地里。 是个女人,卷曲的黑色长发盖住了大半的上身,白色的皮肤上布满了红肿的鞭痕,污浊的液体和血混合着淌了一地。她安安静静躺在地上,呼吸轻得快听不见了。 恩奇都本想视而不见,死人在狭间司空见惯,这道后门的本部是鹤望兰区鼎鼎有名的兰道尔家族,权力大到能与天极都有所联系。扔出来的尸体会在片刻后被处理干净,不留一点痕迹。 他并不在乎她的死活,只从她身边走过。 女人侧着头,身躯微微陷进湿润的土中,没有一丝力气,连睁开眼睛也做不到,浑身污痕血迹。仿佛预感到了自己的死,在滴滴哒哒的安宁雨声中,她的睫毛轻轻振了振,竟然缓慢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就像一株巨大的树盘踞树根舒展枯枝,默然迎接下一秒将堕入的死境……生死同时交织在她柔软惨白的身躯上,那么美丽,那么美丽,宛如泥泞中开出了花。 说不清为什么,这笑容在那刹那,打动了空洞的他的心。 恩奇都停了下来,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升起了想要去做什么的念头。 他蹲下来,轻轻扶起女人伤痕累累的身躯,撩开她湿漉漉的长发。 他看见了一张与自己极其相似的脸孔,但并不在意。他不是为了她的脸,而是为了那一瞬的笑容选择带走她。 他也知道她是谁,狭间最有名也最为美貌的妓女,以肉体攀附生存。这不是她的错,当人为了生存去做什么事的时候,那是不应苛责的。该苛责的是这世道。 恩奇都解下斗篷盖在她身上,将她抱了起来。怀中的女人轻得像是会被风吹走一样,他抱着她,悄无声息消失在了后巷中。 …… 沙姆特搂着他的肩膀,窗外的月光落在她的黑发上,像水一样发着粼粼微光。 “没问题的,”她柔和的说,“等某一天到来,等你遇到能够让你发自内心展开笑颜的人,你一定会得到你想要的。” 第五章 ·chapter 5·狭间的兵器 血迹被迅速地清洗干净后,某些暗地里的小动作似乎也随之沉寂。镇压边越与狭间的短暂动乱后,政府终于公布了姗姗来迟的遴选公告。 芯片在拥有公民权的居民脑中播报,手环循环滚动文件,广播对狭间居民一再重复。 按照α-162星球第一法则,多数人民的选择永远是正确的,绝对民主是立政之本,星球与政府只接纳正确的、符合标准的居民。为了筛选出合适人选进行星球移居,自4月10日起,政府将每日举行审判,罗列目前尚未判决的案件,由全星球居民公投正义与否——没错,连狭间的放逐者们也千载难逢地重新获得临时公民权,不过临时公民权只有一次机会,而普通公民权依然是三次。一旦公投成为了少数派,从此将作为异端与星球共同埋葬。 上星电视台的主持人面带标准微笑强调,移居标准并不由政府决定,而是人民自己的选择,审判判决的不仅是犯罪者,还有公投人本身。目前星球所有星际航行船预计能登载十万人出逃,全体居民请一定要珍惜宝贵的机会,成为大多数人极其荣耀,排除异端是为了更好的发展,是每一个负责任的公民理所应当的义务。 鹤望兰区陷入了狂欢,大批人群走上街头呐喊,疯了一样将自己所有的家当扔出来,躺在地上哈哈大笑眼泪横流。 “我有公民权了!我有公民权了!” 短暂狂欢过后席卷而来的是恐慌,“我要怎样才能保证自己是大多数人?”,每一个狭间的居民都在问自己,有不少人是父母那一辈就成为了放逐者,于是自己自小到大也理所应当没有被植入等同出生证明的芯片,他们从未参与过公投,这种心情茫然新奇,同时也无比恐惧。就像你告诉溺水人,有根一节节的绳子能救他,每节绳子都有活扣死扣之分,只有无数次选择正确才能活下来,心理所承受的压力并不比直接接受自己死亡来的小。 恩奇都听见人们哐哐砸门,抢了伊妲家的花就跑,边哭边笑,而伊妲呢,她傻傻站在路中央,一派惊呆了的模样,连沙姆特也因难得的着慌而掩唇顾盼,迫切想找个人说谈说谈。 在一片乍慌乍乱中,恩奇都坐在地板上擦着他的小刀,对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 他新接了一个活计。 有人在一楼的信箱里投了信。恩奇都没有手环,脑中也没有植入芯片,他天生不喜欢电子产物,完完全全是个异端,过时的老修士都比他更像个年轻人。 信里写明了一个名字,指明地点时间,报酬在他得手后将直接打在沙姆特的手环里。恩奇都抽出附上的目标人物照片,在看清他的长相后,瞳孔微微一凝。 狭间的亢奋一直持续到了深夜,白天过于耗费的精力让最懂节省体力的流浪汉都没法熬夜了,窄街上躺了一地呼呼大睡的大汉。 恩奇都披着他那黑色的长斗篷,悄然穿过曲折幽深的小巷,月色透过赫菲斯托斯之网,昏茫地落到地面上,他踏了一地月光,最终在鹤望兰区与铃兰区的边界处停了下来。 那里已经聚集着一群人。 恩奇都认识他们,在狭间居住的人总是要认识一些危险人物的名字。为首的男人叫野南,是狭间一个帮派的首领。 野南是个黑发棕眼的中年男子,身材消瘦结实,肌肉紧紧绕在骨架上,脸颊上有两条深深的法令纹,皮肤和眼皮松松下垂,使他的眼睛成了阴鸷的三角形,他望了一眼恩奇都,下巴微微后缩,像把嘴巴藏进阴影里。 野南带着人围住的男人则是完全不同的色彩,金色的短发垂在他的耳边颈后,鲜红的眼睛带着一种毫无情感的冷漠,他无疑是个极其英俊的男人,这种英俊在他被人群所围时更加突显,就像威胁他的恶徒等同匍匐在他脚下的卫兵。 金发男人看也没看恩奇都,只微微抬起眼皮扫了一眼围攻的混混群,百无聊赖地把玩手里的泰瑟枪。 野南带来的人里有几个明显负伤了,泰瑟枪是改造过的新型枪种,轻巧,能够调节光束威力,看伤口大小,金发男人并没有真正下杀手。 “在事情变得更让人厌烦之前快点结束,”金发男人带着轻微不耐地颠了颠枪托,“莫非你们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们一样无所事事么,浪费我散步时间的罪可是很重的,杂种们。连死都不敢,还活着做什么——现在跪在我面前求我杀了你们,我还能给你们一个痛快。” 假如说这世上有人巧舌如簧能活活把别人说得掏出所有财产,那金发男人的特技大概就是让每一个听他说话的人都想揍他。 原本还有畏色的混混们在见到恩奇都黑色的身影后便明显放松了,现在听见金发男人的话更是发出哄笑,显然他们明白恩奇都出现在此处意味着什么——狭间的死神,以暗杀为生的最强兵器恩奇都,连曾经盛极一时的兰道尔家族也全数灭在他手里,会在夜间出行只有一个原因——接了新的暗杀活计。 他们松懈了拿武器的手,看金发男人的眼神像看死人,嬉笑着散出一条道让给恩奇都。 “哦?”金发男人哼了一声,偏头正视着恩奇都,“重头戏来了?让这群杂碎堵住我的路,就是为了等着你来杀我?——就凭你,想杀我?” 在他的注视下,恩奇都张了张嘴,过了一会声音才能发出来。 “不。” “不?”金发男人饶有兴趣的反问。 野南的神情变得紧绷,眉头紧皱,周围的混混们还未反应过来。 恩奇都踏出一步,弹了弹手腕,银色的匕首安稳落在他掌心。 “没有人能够在我眼前杀你——”他平静的说,垂下的刀尖对着野南为首的团伙,“现在,请你们离开,请别阻碍我,我不大想动手。” 野南阴沉着脸:“你什么意思?你难道没有收到雇主的命令吗?” “我收到了,我没有接受。”恩奇都静静站在那里,握着他的小刀迎向机械枪管,这场景放在平常甚至到了自不量力可笑的地步,但没人敢笑出声,他们警戒那小小匕首的神经比警戒现代化的热兵器更甚,胆小的人开始发抖。 “你们想死吗?”他问,“如果不想,现在就离开这里吧。” 没人敢说话,他们面面相觑,在狭间有谁敢对上恩奇都? 片刻死寂后,他们轻手轻脚离开了。 恩奇都垂着头收起匕首。 月光惶惶,摇曳着树影,四周静得能听见蟋蟀细鸣,风轻轻晃动他的发梢,匕首的柄端冰凉,露水压在脚旁花的白瓣上,摇摇欲坠。 在灰黑的大地上,金发男人浑身的色泽实在过于夺人眼球,见着他就像是见着巨大的烈日在眼前安静肆意地燃烧,一旦靠近恐怕会连骨灰都剩不下来。 更遑论他正以极其不善的目光在注视着恩奇都——很少会有人这样去看别人,过于直接,毫不掩饰,只将自己强烈的自我投射过去,丝毫不顾接受视线的人会有何等的压力。 金发男人的声音低沉不快。 “你在多管什么闲事?那群杂碎难不成能伤得了我?自以为救了旁人,擅自施加恩情——你以为我会感激你?你这是在施舍我么——?” 恩奇都摇了摇头。 “那你是什么意思?”男人问,“有别人命令你过来?不允许狭间有人对我不敬?啧,我分明警告过他们不准来烦我——谁?天极的老家伙还是边越那群废物?” “……没有人命令。” “哈……”男人带着审视意味地打量他,嗤笑一声,“总不可能是你自己想来——” “……”黑色斗篷遮住了他大半的脸,只露出苍白的下颌与绿色长发。 没等到回答,金发男人无趣的撇撇嘴,双手插进裤袋里,肩膀线条放松,姿势变得随适,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睥睨意味。 “随便你吧,”他说,“没有打扰我的散步,接下去你要做什么都无所谓,总之都只是在即将崩溃的庭院里做着挣扎的一群蚂蚁罢了。” 星光与月光披在他的身上,连那璀璨的金发也变得冰冷了似的。 恩奇都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过了许久无声地张了张口。 声音尚未发出便消失在喉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要说什么。 第六章 ·chapter 6·第一场审判 在破晓后的α-162星球,第一场审判开始了。 一名失业的边越人员闯进嫌犯家中试图抢劫,被嫌疑人在争执中错手误杀。 请全民公投此嫌疑人是否有罪。 从第一法则建立以来,星球的一切不道德行为都是通过公投判定有罪与否,在星球毁灭之前要把积压的案件一件件审判明晰,这对星球公民而言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了,几乎每天都会有大大小小的案子会经由他们的审判而定罪。 对边越与天极来说,第一场的审判是开胃小菜,送分题,顺理成章就能做出正确选项。 狭间居民拿到这道题也觉得非常简单,答案简直不需要思考。 敢闯尽自己家里的人死了活该!这有什么好公投的?无罪肯定是无罪!什么?这不是正确答案?——呸!这TM又不是考试哪来的正确答案! ——所以他们是无罪的! ——不不!有罪!肯定有! 狭间在短暂的迷茫后找到了重点,正义与否根本不重要,如何才能成为大多数人才活下去的根本——没错,他是觉得嫌犯无罪,但万一大部分人认为他有罪呢? 狭间居民简直抠破了头也想不出那边才能活,甚至有人放言这样的题再来几次,在他生命终结之前头发就先终结了。 不是题难。是狭间的居民与其他地区脱节太久,在狭间自有一套规则,而这规则——连他们自己也知道,是与主流的社会所不相符的。 身高二米的壮汉捧着手环表情沧桑得像六岁孩子在做题,不少人在问“有罪按‘是’无罪按‘否’对吧?那我觉得应该为丫勇敢的刚回去给予表彰该选什么?没有这个选项?那这有啥意义!”。 “我不知道该选什么,”一个孩子说,“我从来没有参加过公投。” “随便你,”旁边的大人冷冷道,“你的选择就是法律。” “可是我听见电视里都说是杀人犯的错,因为别人只是想偷东西,而且他失业了,很可怜,应该给他点钱,再请他吃饭,最好为他找份工作……”小孩迷茫歪头。 “那是别人的看法。”大人不耐烦道,“他是一票你也是一票,你管他做什么。” 那孩子懵懵懂懂,思忖片刻。 “那果然是闯进别人家的人不对。” 他按下了否。 无数的人接连按下了他们的选择。 在晚间六点整,第一次审判公投准时终止。 α星系人口不多,α-162星球共计约2100万人口,其中狭间约840万,边越930万,天极330万,投票时间结束的两分钟后审判便出了结果。 百分之四十点六的人选择无罪,百分之五十九点一的人选择有罪,百分之零点三的人弃权。 边越48万、天极204人、狭间805万共计约854万人在第一次审判中公投失败,狭间近乎百分之九十五的居民丧失公民权。 出结果时整个狭间简直快要炸开了! “毛病啊!”他们气得哐哐砸手环,“有罪?!你TM家里被闯了难不成还要好吃好喝招呼强盗再拱手拿钱欢送他走吗!要不要配个红地毯唱歌啊!” “是不是要被闯的被弄死了才无罪啊!边越和天极们的脑子是进泥了吧!” “呸!老子信了你们的邪!” “我的公民权……只到手了十个小时的公民权QAQ……” “哭什么哭!再哭你就不要做人了!” 他们骂骂咧咧砸店砸门砸小孩发泄不满,不少人当街捂脸大哭,失去公民权也意味着被判了死刑,星际航行船上绝不会有他们的一席之地了。 恩奇都绕过这群或蹲或跪嚎啕不已的人,伸手挡住伊妲失魂落魄险些撞上门框的头。 “小心些。” 伊妲瘪瘪嘴,眼泪眼看着就要一骨碌滚下来,恩奇都眼疾手快盖了一块手帕在她脸上。 “呜哇……我被剥夺公民权了……呜……虽然不知道它有什么好但大家既然都在哭那我也意思意思跟着哭一下好了呜呜呜……” 恩奇都:“……” 他能说什么呢,他只能微笑着默默收回手绢。 伊妲扯着他的袖子。 “呜呜呜不过怎么到了现在恩奇都哥哥你还是没什么反映啊……连沙姆特姐姐都难受了好久,你……”她眼睛红红小心翼翼侧着头,“你是不是悲痛过头反而失了智啊……” “……”恩奇都保持微笑,“我不是,我没有。” “哦……那就好……那我们是不是三个月后就要死了?我的花怎么办?全部送出去吗?爸爸妈妈去羽衣甘蓝区进货到现在都没回来……话说世界都要毁灭了还进什么货呀。”她闷闷不乐垂头,很快又振作起来,“说起来恩奇都哥哥你选对了吗?你的公民权还保留着吗?” “我没有选。”他说。 “啊?”伊妲呆住了,“为什么呀?” 恩奇都想了想:“我认为我没有判断他人是否有罪的权利。” “……听不懂。” “狼闯进羊群里捕食,反倒被羊角反击——你能判断哪方有罪吗?” 伊妲愣住了,隔了一会才苦恼的说:“这倒是不能啦……不过这两件事的性质一样吗?恩奇都哥哥你的比喻似乎有点……不太对?” 恩奇都微微笑了笑:“是吗,在你们看来,都认为是不一样吗。” 他笑时总是淡淡的,仿佛那笑是他在极其漫不经心的情况下露出的,总是保持某种不似人类的疏离感。 伊妲不再去管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她费神,例如谢了的花要送到处理厂,在混乱中丢了的小凳子也要去重买……啊,这个似乎已经没必要了。总之经营了一家花店的她也是很忙的,世界要毁灭了又不是不过日子了,活不下去的人早就自杀了,现在活蹦乱跳骂街的都是生命力顽强的家伙。 她和恩奇都打了一声招呼便抱着一怀的枯萎花送去处理,能换到少量的星球币。 恩奇都上了二楼还能听见街上的嚎叫声,哪怕黄昏降临,人群却一点休息的想法都没有,看那架势冲进管理所再大闹一番也不是不可能的。沙姆特心事重重坐在沙发上,连晚饭也没做,灯光落在她的发间,打出一片沉默的光晕。 “怎么了?”恩奇都半蹲在她身前,“身体又不舒服了吗?” 沙姆特勉强笑了笑:“不……我只是……” “……” 她过了一会才慢慢道:“我只是在想,失去公民权后,你该怎么办呢……” “你想活下去吗?” “……想。” “那么,我会让你活下去的。” 沙姆特一惊:“我让我活下去……?你……你想做什么?恩奇都你……” 恩奇都陷入了对他而言少见的思考中。 “……你看,星际航行船有很多不是吗,我应当能得到其中一艘吧。” “……你该不会是指凭武力劫持吧……”沙姆特犹豫道,“就、就算你能得到……你无法带走所有人……”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向我求救了。” 沙姆特被他的异想天开逗得失笑片刻,她想到了很多细节,狭间要如何才能接触到只有边越中心区域才允许停靠的星际航行船、一群人数不少连公民权都没有的人要如何才能登上、甚至万分之一他们真的逃出去了,他们要怎么在茫茫宇宙中活下去呢? 但最终她只是摸了摸恩奇都的长发,温柔的指正他。 “……不是‘你们’,是‘我们’——请你和我们一起活下去。” 提起了精神的沙姆特卷起袖子为恩奇都准备了一顿大餐,胡萝卜加紫甘蓝混成的糊糊,这次加了七勺盐和九勺糖,并且额外放了不少鱼腥草的根叶,“佐料比以前放得都足,我觉得这次肯定会非常好吃”她自信满满如此保证道。 “……” 哪怕是恩奇都,也偶尔会认为沙姆特的味觉是他生平未见的一大强敌。 待用过晚餐,时间也不早了,恩奇都正套围裙洗碗,听见不远处伊妲蹦蹦跳跳的脚步声逐渐近了,与此同时还有另一个较孩童更为重稳的脚步。 紧接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高亢的大笑声直直飞来击中了恩奇都的脑门。 “我还以为会是什么勉强能看上眼的居所!你这小姑娘,胆子很大啊!竟敢让我屈尊住进你这小小的破烂里么!哈哈哈哈!好久没被这种匪夷所思的笑话取悦了!罢了,看在是你诚心诚意奉上的贡品,狭间这破地方居然也连个酒店都没有的特殊情况下——好吧,我宽大的允许你为我献上居所这大不敬之事了!” “真的吗!太好啦!”伊妲欢呼了。 “哼,不过只准这一次,住到什么时候看我心情,若是在期间有何不敬之事,我可不会轻易饶恕你。” “哦哦哦太好啦!我好开心!”伊妲开始转圈圈了。 “……” “…………” “………………” 恩奇都连碗都顾不得洗,翻身自二楼一跃而下。 街上已经没了他们二人的身影,他抬眼望去,伊妲家的花店开了半扇门。 花店总是昏昏暗暗,只有屋外顶檐上有一盏时明时灭的小灯,走进屋子里常常会觉得更黑了,视力不好的人容易撞上地面花盆。 但现在屋子里出现了一道光。 恩奇都进入的脚步一顿。 金发的男人突兀地出现在这间小小的被花盆挤满了难以落脚的花店,双脚嚣张地搭在矮桌上,神情理直气壮到像坐在自己家。 “他……”恩奇都只来得及说出这一个字,伊妲就蹬蹬凑过来仰着脸看他,用欢呼的语气说道。 “酱酱酱!恩奇都哥哥你看!我家有新客人咯!金发的大哥哥从今天起住在这里咯!” “……” 真的是若无其事说出了很可怕的话呢,伊妲。 恩奇都面无表情取下沾水的围裙,与金发男人对视。 “哈——看起来是个无趣的室友呢。”金发男人混不在意地评价,振振有词道,“从现在起这栋楼就是我的地盘了——立刻给我腾出二楼的房间,我可不会允许有人住在我的上头!” “哎、哎?!”伊妲先急了,“可是可是二楼已经有人住了哦!只能腾出一间房了!我家的一楼也只能再住一个人了……这么说来,我终于可以和沙姆特姐姐一起住了吗!哇!今天的好事情真是一个接着一个来……我这就上去和她说!” 行动力非常强的伊妲迈着小短腿就跑。 “……”恩奇都来不及阻止,说实话他也不认为能阻止得了。 金发男人只扫了他一眼便不再把注意力分给他,握了手旁的一朵白玫瑰赏玩。 恩奇都也不知该说什么,楼上已经开始收拾起房间了。 “要为楼下的客人准备宵夜吗?”他听见沙姆特兴致勃勃的问。 别,只有这个一定要阻止……! 伊妲:“唔……第一天就这么刺激似乎不太好……明天吧!” 这并不是时间的问题啊伊妲……! “真希望恩奇都哥哥和金发的大哥哥能好好相处呢!” 金发男人仿佛也听见了这句童言童语,薄唇勾了勾,瞥来一眼。 …… 不,只有这点,是真的非常困难了。 听着楼上乒乒乓乓杂响,面对眼前的金发男人,恩奇都极其难得地、轻微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第七章 ·chapter 7·皇帝的新衣 鹤望兰区113号二楼迎来了一位尊(难)贵(缠)的房客,这位房客不交房租还挑三拣四食物不合胃口就发脾气擅长拉仇恨嘴炮隔壁邻居看人不顺眼就放枪如果说他不是暴君那这世上就没人能配得上这个词。 “所以你昨天为什么会带他回来?”恩奇都问道。 “因为长得好看呀!”伊妲秒答。 终于如愿以偿和她喜欢的小姐姐沙姆特一起睡觉的伊妲已经完全将公民权的事抛到脑后,整天乐着拉沙姆特当模特当街卖花。但基于恩奇都(的脸)在狭间巨大的威慑力,行人们对沙姆特避之唯恐不及,别说买花,连靠近花店的人都少了。 金发男人——吉尔伽美什——以他的名字作为白吃白喝的报酬,“凭我的身份屈尊降贵待在你们这小破烂地方,已经算得上是破天荒的赏赐规格了,除了知道名字以外还想要别的?区区杂种就别太贪婪了——!” 并不准备收钱的恩奇都:“……” 无法与他好好交流的沙姆特:“……” 非常好客的伊妲:“好的!没问题!不需要那些也没关系!金发大哥哥留在我家我就很开心啦!” 某种意义上无欲无求的伊妲说不定才是最强的呢。 这位金光闪闪的大佬在第一个晚上就以他挑剔不已的审美从上至下刻薄了一遍二楼。 “小!这就算了,狭间地盘本来也不大,但居然还使用木板补屋顶!你们是住在古地球的猿人吗!3D打印机只有铃兰区有?现在就去给我买一台过来!” “这是什么?毒药吗?哈——早餐???别开玩笑了!食物第一看外表然后才轮到味道!别以为黑暗料理有‘料理’两个字就能厚颜无耻充当食物!” “没有淋浴间?你们怎么洗澡?什么,干洗清洁剂?!” “床?!这分明是一块木板上面搭破布!别想让我睡在上面!” 批判到最后,吉尔伽美什撇撇嘴,坐到沙发上颐指气使地下命令。 “立刻去给我找套新衣服过来,顺便修间淋浴室,里面要有二十米宽的泡澡间。” 哪怕是伊妲也只能说:“做、做不到……” “啧,”吉尔伽美什继续道,“鹤望兰区最有钱的是哪个家族帮派?” “现在吗?没有吧……之前是兰道尔家族,他家垮了之后就没有成规模的家族了,金发大哥哥你想做什么吗?” “啊,去找他们送两件衣服过来,顺便修缮这见鬼的窄小的房子。” “你那是抢……”伊妲小小声纠正,狭间能崛起的势力总归都是群坏事做尽的渣滓,对于抢他们东西伊妲没什么心理负担,不如说狭间对抢来抢去这件事司空见惯了,“有钱的话可以找修理工来改造淋浴间,不过很贵哦,真的很贵的,衣服的话……狭间基本上不生产新衣服啦,我们没有那种机器,都是用旧衣服回收成纤维后重新制作的,这种可以算是新衣服吗?” 吉尔伽美什脸上露出了嫌恶的表情:“竟敢妄图让我去穿那种二手货?” “很干净的啦!处理过的!” 吉尔伽美什哼了一声,便见着恩奇都理着袖口穿上黑斗篷,准备出门。 “哎呀,要去工作了吗?”伊妲懂事地摆手,“路上小心,回来吃饭吗?” “不了,”他温和地答道,“地点在铃兰区,会晚些回来。” 在帮忙摆放花盆的沙姆特探出头来柔柔道别:“一路平安。” 狭间的一天实际上是比较无趣的,人们从事的劳作大多是体力工作,通常这些工作在边越与天极早就被人工智能所取代。一整天的高强度劳作大约能得到80星球币,换取当天的口粮和房租后便剩不了什么了,更别说大量使用糖精提供热量的廉价工业食品,劳作并不能换来肌肉,只会得到脂肪。何况在审判后的今天,他们连劳作都不干了,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抱怨喝骂,痛哭流涕。 这间小小的花店实际上也很无趣,白色长卷发的女孩蹦蹦跳跳,带着天真与狭间特有的时常体现在暴力手段上的直接。黑色长卷发的女人,身段有种迎合性的妖娆,气质却很纯净,温顺,平静,逆来顺受。 整个狭间充斥着躁动的氛围,低俗、愚笨、愤懑…… 无论哪里,空气都是逼仄窒息的,看不到尽头的一成不变。 吉尔伽美什大约花了五分钟来观察她们就提不起兴致了,随手招来伊妲。 “来,随便说什么也好,给我呈上些许笑谈吧。” 恩奇都赶到铃兰区时差不多是下午,浅色的长发自斗篷中滑落出来,衬着白皙的下半张脸,有种令人屏息的美丽。但铃兰区的人们远远望着他那标志性的绿色长发与脸庞便躲开了,也有些大胆的人跟在他身后,等着他结束任务后能否捡些便宜。 恩奇都的“工作”在狭间并不是秘密,六个区域的管理者对他的来去不置可否,在他们看来反正都是狭间的放逐者们自相残杀,不过是恩奇都动手的对象总是比较高调,他本人又强过头了,才使得名字被整个狭间所熟知。 一但恩奇都离开了他平时的活动范围,罩上那套黑斗篷,见着他的人便知道他开始“暗杀工作”了,说实话能把暗杀搞得这么正大光明人人皆知的古往今来也就他一个了,真正的暗杀者是不会接受这种暗杀方式的,不提行动,单论脸就很高调了,一看就不是个正经的暗杀者。 还有不少人爬到高处为他指路,生怕目标对象跑了——他接的目标向来非富即贵,为非作歹,很有钱。恩奇都杀完人从来不搜身,确认死亡后转身就走,剩下的尸体现场大家就搜刮分钱,完了把光溜溜的尸体扔给清道夫,清道夫还能再赚几个子儿。 因此恩奇都虽然不常接活儿,但很受民众欢迎,兰道尔家族那次足足让鹤望兰及周边区搞了几次盛大的通宵盛会。若不是狭间没有多余的横幅,他们怕是会在他每次出任务时高举“带十分小心上路,携一份平安回家”标语。 总之在这次乡亲们的友好帮助下,恩奇都一如既往在三分钟内完成了工作,对他而言每次接任务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来回通勤上了。 这次的目标是铃兰区的一个小帮派,恩奇都解决后本准备回去,但似乎是想起什么,他的脚步一顿,又倒了回去, 晚饭是伊妲做的,对沙姆特亲自下厨一事吉尔伽美什表达了强烈的拒绝,用完餐后恩奇都也回来了…… 不,等等,这是哪儿? 恩奇都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他只不过是出去了一天,为什么回来之后整个113号完全变样了。 是的,没错,在吉尔伽美什的倾情赞助下,自花店到二楼完成一次堪比美少女变身的大换装,花店里外打造出金碧辉煌的外观,二楼,囿于场地狭小,直接从地板的高度延展出大片横铺的场地,为一楼花店加了个宽阔的顶。 沙姆特面对此情此景竟然还能保持微笑:“本来吉尔伽美什先生还想用纯金全方位打造,但一时半会没办法运这么多黄金到狭间来,所以放弃了……太好了呢。”最后一句话说得非常小声。 恩奇都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虽说他实际上更喜欢从前那套种了不少花草的房间,不过现在变成这样…… 他也不是很在意。 他脱下斗篷,整个二楼被扩宽了不少,神通广大的修理工们竟然真的隔出了一间淋浴间,还在里面安上了浴缸。 “金发的大哥哥真是厉害了,”伊妲啧啧称奇,“我要对他另眼相看了,男人果然不能只看脸,能力也是讨人喜欢的加分项啊。” 恩奇都没什么感觉地问:“这是能力吗?难道不是钱吗?” “哎呀,钱也很重要啦,有那张脸还有那么多钱,管能力做什么啦。”伊妲重重点头,“恩奇都哥哥你手上拿了什么吗?” “……”他停了一下,将拿着的东西放在了木桌上。 那是两套男装,内领绣着商标。狭间的衣服都没有商标,只有边越与天极才有品牌贩卖。复杂的经济运行原理在狭间行不通,这里只奉行弱肉强食强盗法则。 “哎?!是边越的衣服吗?还是天极的?是真正的新衣服吗?哇……!哇!”伊妲无意识的惊叹了几句,扑到窗边对着一楼喊,“大哥哥大哥哥你快看,有新衣服了!” 右手插在裤袋,正弹着沾了水的花瓣的吉尔伽美什,闻言直直向上望来。 那双鲜红的眼睛就像是利刃一样,仿佛要割开他所见的任何人的心。 “哦……?” 恩奇都听见吉尔伽美什拉长尾调,意义不明的笑了一声。 连他自己也不知为何的,耳后的那块小小皮肤,又收紧了。 第八章 ·chapter 8·话语权 “你在做什么?”吉尔伽美什问。 沙姆特一惊,手中的花盆险些失手摔下去。 她犹犹豫豫地回望过去。 “……您是在和我说话吗……?” 他嗤了一声。 “这里还有别的杂种吗?” 沙姆特将花盆放上桌台,细心地揩去叶尖的小小灰尘。 “我在打理这花。”她温柔的说,并未露出被冒犯的神情。 “所以说,那东西有什么好打理的。” “很美,而且……恩奇都喜欢花……他很少会喜欢什么,能让他感到开心是件难得的事。” “那是当然的,兵器能有多少喜好。” 这样说着的吉尔伽美什,丝毫不顾及坐在店前的恩奇都,懒洋洋地评价。 沙姆特失笑,她知道恩奇都不会介意别人对他的评价,他是一个活在自己世界中的人,别人的话从不能引起他的内心一丝波澜。他盘腿坐在店前,一只猫趴在他的膝头,被摸得仰起了毛茸茸的下巴。在面对人类时,他总是显得冷淡疏离,尽管美丽,但那美丽是神造的。 至于面前这位英俊的金发男人,认识短短几天但沙姆特已经完全了解了,这位大人说话专戳别人痛脚,性格恶劣还特别嚣张,如果非要较真他说话的言辞与语气早就气死了。 沙姆特顿了一下。 她本想继续说什么,但恩奇都在吉尔伽美什说完那句话后,向店内望来了一眼。 极其平淡的一眼,如果视线的主人不是恩奇都,这不会有任何问题。 “……” 沙姆特停止了这个话题,笑了笑,抱着花盆小心避开吉尔伽美什,蹲下放在恩奇都的脚边。 阳光透过电网白蒙蒙地落下来,白色的花瓣上绕了小小的光晕,三花猫的尾巴长长,一甩一甩拍在她的手臂上。 “天气真好呀。”她惬意地眯起眼睛。 恩奇都收回了视线,拇指揉过猫脚掌。 “啊,天气真好。”他微笑着道。 正午十二点,他们听见了整条街的手环与广播同时响起了“噔噔噔,蹬蹬,噔”的声音。 “哦哦哦哦哦!” “开始了开始了!” 大街小巷纷纷开始交头接耳,聚集吃瓜。 “第二场开始了!” “审判开始了!” “谁还有公民权?这次又是什么案子?” 公投时间六小时,上一次审判中存活的公民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快让老子看看!天极那群家伙还能搞出什么幺蛾子!” “你绑定手环了没?绑定了?没事,票给我投,保证让你活下去——我的?哈哈哈哈哈哈我要是还有抢你的做什么!” “闭嘴!开始了!仔细看着!” 一位妻子用毒药和枕头谋杀了她的丈夫并伪装成失踪,但在焚烧尸体时衣物上残留了人体油脂的痕迹,于是被捕。 谋杀动机是丈夫在平时的生活里有着极强的控制欲,常年使用暴力不间断的强迫妻子放弃工作回归家庭。 “你们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吗?”妻子在自辩时陈述,“最长连续十个月加班到凌晨四点,每天只能睡三个小时,熬夜,脱发,内分泌失调,眼角膜充血,心率过快,压力大到几近崩溃,还要被人嚼舌根。这些全都不是问题。我费尽千心万苦爬到这个位置,不是为了给男人相夫教子的。” “你的孩子呢?你不顾忌你的孩子吗?”愤怒的人们问她,“你就没想过他失去了完整的家庭该怎么办吗?” “那不叫完整的家庭,”她回答,“我的孩子已经成年了,他该有他自己的人生,不应当在父母的阴影下过活。” “天啊……人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名副其实的恶女!” “没有爱心!不懂宽容!” “怎么每天都是这种案子,可怕,明明我身边的夫妻都相处得很好啊。” “有罪!当然有罪!竟然残忍的烧尸,还抛弃孩子!她应当死刑!” 在边越与天极一片义愤填膺时,狭间窃窃私语。 “哇!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恶女?” “恶女?你想死吗?就现在,在这里?” “真TM干得漂亮!有人敢动老娘直接分尸!” “所以果然是……” “——无罪!无罪!!!” “笨蛋!上次选了无罪死的就是我们!所以是有罪啊!” “那就选有罪了哦……我选了哦……!” “不不不,等等等等,”有人神神秘秘低声道,“先听听别人怎么说。” “鹤望兰TM还有几个能有公民权!哪来的别人……啊……你小子聪明啊!” 他们凑在手环前,聚精会神听电视主持人评论。 “……案来看,嫌疑人在长期……” 断断续续的花屏后,屏幕和声音重新变得清晰。 “……家庭暴力中反抗施与暴力的一方,自然是正义的行为,她保护了自己,保护了家庭,是十分了不得的义举!” 另一名评论员反驳:“但是,明明能通过语言安抚,或者离婚等行为脱离暴力,她偏偏选择了最为极端的犯罪。” “请注意你的言辞,公投并未结束,无人能断定她有罪与否。” “一个施与暴力者最终死于暴力的反抗,不正是正义的体现吗?” “遗憾的是她杀了人,无论有多少理由,这都是有罪的。” 吃瓜群众们蹲守了七个节目五个半小时,用他们平时根本不用的贫瘠大脑可劲儿分析主持人的语气表情,17位主持人中15位认为无罪2人认为有罪。 “那就选‘无罪’了!” “选选选!就是它了!” 伊妲挤着她小小的身体凑热闹,看见他们总算是得出了答案,心满意足拍拍小裙子上的灰回家了。 “恩奇都哥哥~今天的审判正确答案,是‘无罪’哦!” 哪怕被改装也依旧显得窄窄的小花店里坐了三个人,吉尔伽美什正看着恩奇都编花环,闻言立刻嘲笑。 “连狭间都知道的正确答案怎么可能是正确的。” 沙姆特则弯腰接过伊妲扑过来蹭的小脑袋,将她抱在腿上。 “哎大哥哥你居然在啊……哼!我看大家可是非常难得又认真地在分析哦!八成的电视台都说无罪呢!” 呆在这儿的几天,吉尔伽美什几乎都只出门散步,小花店容不下他这尊大神。据说每到饭点,狭间大小帮派家族就会被神出鬼没的金发男人强迫献上美食,打又打不过还要被嘲讽,接连挑衅了数次之后还没被人套麻袋堵小巷搞暗杀,完全是有人眼见他住在鹤望兰区113号房2楼,私底下隐秘流传他能嚣张这么久完全是靠狭间最强兵器的裙带关系。 本应散步的吉尔伽美什出现在了花店里,在正中央摆了一张巨大的椅子,足足占了整个店内面积的三分之二,此刻正右手支着下颌观察。 被观察的恩奇都旁若无人般,低垂着头依靠窗棱,修长手指绕着花茎,一朵一朵穿过空空的小环。他屈起一只腿抵着玻璃,绿色长发柔顺地落在后背前胸。窗外的日光笼罩着他彷如笼罩神像,一种古老的美丽,无机质,慈悲,高高在上。 有时候吉尔伽美什觉得观察这样的恩奇都很有意思。 他的人生中充满欲望的人太多,充满疲惫的人也太多。人们的心灵总是粘黏着杂质,像他这样无垢的灵魂极其少见,同时也难以接近。 兵器是多么的浅薄,一眼见底。但若是能得到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岂不是非常有趣吗?(注1) 吉尔伽美什懒洋洋靠在他的长椅上。 “电视台说无罪?你们听从他们的?” “……不是吗?”伊妲疑惑的歪头,“因为,只要成为大多数人就好了,电视台都说了,那大家肯定都这么投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傻子!”吉尔伽美什笑不可遏,“竟然不相信自己而去相信别人,将选择的权利拱手让出去么!哈哈哈哈哈哈哈……!罢了罢了,凭狭间的智力能想到这一层,也算是不错了!” “……不、不行吗?” “啊,当然可以,放弃也是一种权力——尽管非常愚蠢。”他收起了笑,感到厌烦了似的摆摆手,无聊道,“你啊,知道世界如何运转的吗?” 这世界是如何运转的—— “虽说也是老生常谈了……姑且替你解释解释吧。 “162成立时,第一法则规定,‘少数服从多数’,绝对的民主即为绝对的正义。这条法则运行了两百年,早就让金碧辉煌的神坛浸入了血海。狭间没有审判,对吧,你们的规则掌握在你们自己手中。所以你们不会知道,边越与天极是如何操纵民意的——” 每一个拥有公民权的人,在一生中平均会经历25924次审判。 审判是对有罪与否的最终确定,是每一个公民义不容辞的责任。在星球成立的第一天,第一场审判放逐了近三成否定“第一法则”的居民,第二场审判放逐了剩下的两成,第三场开始,无人被放逐。 这个星球唯一一次贯彻“第一法则”的真实意图,恰恰只有在第一次审判中。 每个人都在思考这个星球的未来,自己的未来,子孙后代的未来。他们的每一票都经过深思熟虑,背负了星球的命运。他们以这样的觉悟投出了票,然后被放逐。 于是所有人开始听从同一个声音。 为什么呢?因为真是累啊。 思考是令人感到疲惫的事情。人生里有那么多更重要的事情,工作那么忙,生活那么累,漂亮的裙子应接不暇,放松的游戏源源不断,好不容易有了些空闲时间,谁不想好好休息?为什么一定要抽丝剥茧地去寻求真相呢? 被审判的人与我何干?与你何干? 他犯没犯罪,他是否正义,他的量刑得当与否——有多少人真正的在乎,25924中每一场审判都在乎。 只要你用心去对待你的投票,那么总有一天,你一定会被放逐。一个有思想的人不会永远都是大多数的那一方。 于是,大多数人说的都是对的,只要听从就好。 如何判断大多数人?媒体不是发言了么?他们的影响力不正是民意的具现化么?那么,他们代表的也就是大多数人的声音。 假如错了,那也不是我的错,是大多数人的错。 更何况,大多数人的错就不是错了。那才是正确。 这样一步一步的,边越与天极——只有一种声音了。 在背叛来临之前的美梦, 在谋杀之前曾窥见的正义, 在谎言之前曾闪耀的真相, 全都丢弃的一干二净。 因为唯一重要的 是谁独占了话语权。(注2) 第九章 ·chapter 9·沙姆特 “那么——” 恩奇都问道。 “全部人都选择一个答案,少数人便消失了。方舟乘得下所有人吗?” “方舟不需要广阔,”吉尔伽美什鲜红的瞳孔转向了他,“当他们放弃了自己的声音时,很容易就能被剔除了。” 在那双视线下,恩奇都有一瞬间发不出声音来。 怎么会有人的眼睛像他那样?广袤得能装下整片大海,又带着风暴来临前的海啸,隔着长窗投射来的碎光,宝石般熠熠生辉,光芒潋滟。 这男人英俊到近乎具有压迫感了,眉眼锋利又傲慢,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不可一世的随心所欲,他的威严和自信浑然天成,哪怕放在窄矮的花店里也丝毫无损其魅力。 一旁的伊妲察言观色,适时乖巧举手。 “……听不懂!” 小女孩的声音通常升高了会显得有些尖利刺耳,吉尔伽美什皱了皱眉,但并没有发火,他对小孩子有种奇异的耐心,以指点的口气道。 “人们听从媒体的声音,那他就没有自己的思想,你还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吗?” 天极四区,边越六区,狭间六区,政府一旦掌握了话语权,操控民意便会变得非常简单。第一场审判后,狭间留下来的公民屈指可数,天极与边越共十个区,在十个区中,宣扬“无罪”的有三个区,宣扬“有罪”的为七个区,人民驯服地跟从媒体的声音,于是他便失去了公民权。这样逐步剥夺,到最后能留下的仅仅只有掌握了权力的那群人。 “懂了么?放弃了思考的人也是亲手选择了死亡的人。” 第二场审判,正如吉尔伽美什所言,约三成的人投票成为少数人,虽说除狭间外的公民能承担三次失败,但最终的结果究竟会走向何方已经不言而喻。 狭间的人们抱头呐喊,狂砸地面。 “所!以!啊!!” “为什么会是有罪啊啊啊啊啊!搞不懂他们的评判标准到底是什么啊啊啊啊!头顶上的那些人难道没有符合逻辑的三观吗?!” “敢家暴死了不是应该的吗!” “啊啊啊啊啊啊啊电视上不是都说无罪吗!老子的公民权啊QAQ!” 眼瞧这场闹剧,吉尔伽美什“呼哈哈”地大笑了。 他开始感到自己在星球毁灭前来狭间真是一个不错的决定,太能打发无趣时间了。 而恩奇都在编完两个花环后,给一大一小两位女性戴上后便离开了,依沙姆特而言,对万事万物毫不在意,没有丝毫好奇心的恩奇都竟然能听吉尔伽美什说这么久的话,已经是少见的情形了。 逐渐的夜幕降临,狭间开始变得安静,清扫机器们滚过长街,在半泥半砖的地面上收拾白天的狼藉。 α-162星球最开始没有狭间。天极四区——蓝移、星等、主序、月海。边越六区——绣眼、红隼、八色鸫、寿带、楼燕、金冠地莺。在两百年的历史里,星球人口由1600万人增长到了2000余万,公民减少至1260万。 最初的狭间只是一片荒地。放逐者们来到了这里扎根居住,建破烂房子,偷边越废品,吃蛋白饲料,第六年的时候形成了小有规模的聚集地,第二十八年贿赂边越得到了一台废弃3D打印机,第五十五年天极将荒地命名为狭间,分六区,铃兰、鹤望兰、紫芳草、木笔、羽衣甘蓝、鸢尾。每区设置一位管理者,法外之地,放逐者的栖身所。所有的建筑地面基础设施都是通过最早的那台打印机制造,一百多年来不断更换零件,岌岌可危地维持它的工作状态。 电网将星球一分为二,少数人的世界与多数人的世界互不相扰。狭间的生活总是吵闹,骂骂咧咧,懒惰、世故、悲观、短视,连表达情感的方式也很扭曲。 吉尔伽美什喜欢在夜间散步,这时候总是更加安静,由于电网的存在,狭间的生态一直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没有蟋蟀,老鼠倒都个头很大,鸟鸣和蝉鸣一响一响。 边越与天极总是通宵达旦地灯火通明,不夜城处处可见,不间断地狂欢无法消除疲惫,只有踏在这样落后的、安静的城市里,心灵才会感到难得的平和。 他回到伊妲家的花店时已是深夜,沙姆特竟然还没睡,在绣淡黄色的手绢上小小的花。她时不时拿起一旁的毛巾擦手,保持着双手的干爽,一旦手绢上染了轻微的汗或灰尘,那它的价值就会大打折扣,必须得是完美的手工品才能在天极有一席之地。 兴许是残留着散步后的好心情,吉尔伽美什没有吐出恶言。 “廉价的布料廉价的针线,再配上浅薄的审美和配色,真是不堪入眼,也就那花勉勉强强,”他大咧咧坐下,脚跟搭在桌上,“以一介杂种而言,你的手艺倒是不错。” 沙姆特抿唇一笑,“谢谢您。” 吉尔伽美什不再说话,在昏黄的灯光下,她的手指如翻飞的蝴蝶绕着花,美得令人移不开眼。 吉尔伽美什见惯了美丽的东西,无数的美人争先恐后匍匐在他脚下,奇珍异宝数之不尽,水蓝正红的星球曾被卑微献给他,可那些有什么大不了的,他生来拥有一切,财富名望触手可及,金钱珠宝俯拾皆是,能打动他的事物太过罕见,偶尔有一样能令他觉得尚能入眼的事物,他并不介意施舍他的宽宏。 在此时,在朦胧的仿佛罩了纱巾般的月下,那双手美得能比得上她绣的花,一种极其温柔的,令人屏息的美丽。 那个男人此生绝不可能拥有的美丽。 吉尔伽美什皱了皱眉,发觉自己的思绪竟然向着无关之人飘去。或许是因为这女人与恩奇都的长相过于相似,在望着她时,总会不期然想起另一个人。但恩奇都给人的感觉过于无机质,一种隐藏在淡然外表下的傲慢……高高在上,彷如神祇自云端俯视。 可区区的兵器有什么资格去瞧不起人类呢。 “……所以,”吉尔伽美什清了清喉咙,状似不经意地询问,言语间带着“爱说不说”的随性,“就凭你的手艺,完全能在这种阴沟里活下去,为什么会让那家伙去干那种勾当?” 在他与生俱来的压迫感下,没人会真的不说,吉尔伽美什看得出来沙姆特相当惧怕他。 “‘那种勾当’……是指暗杀……吗?”沙姆特有些困惑,暗杀在狭间是司空见惯的工作,只要有能力,谁都能做,她并不清楚吉尔伽美什如此看轻的原因,“我虽然能卖些小东西……可恩奇都他……” 思及恩奇都每次望向吉尔伽美什的眼神,她咬了咬唇,决定稍微多说一些。 “您应该能看得出来,他是个没什么欲望的人,贫穷和富裕对他而言毫无意义……如果不是因为我的病,他不会去接那种活计的。” “看起来完全是个冷情冷性的兵器,那种家伙也会为了别人去做什么啊,”吉尔伽美什挑挑眉,“你生了病?” “一种基因病,听说是在胚胎时基因拼接出了些问题,于是被抛弃到这儿……父母总是想要更完美的孩子啊。” “老套的故事,”他兴趣缺缺,“这世间的悲惨都能归根结底为愚蠢。” “我是不懂那些道理……”她小心翼翼的笑了笑,“不过恩奇都并不是冷情冷性,他只是……” 她顿了一下,仔细挑选了一下字句。她并没有读过多少书,在这种时候总是不能很好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从前的职业习惯令她每一句话都要说得谨慎。 “他只是……对任何事情都看得过于平等,在您看来,这或许是傲慢的表现,但并非如此,他的心灵纯粹无暇,格外喜欢美丽的东西,如果不是我的病……您知道的,在狭间,药总是非常稀少又昂贵,尤其是治疗基因病的药物。他非常厌恶非生存而夺取旁人性命这件事,这是违背他的本性的。” “但是他依然为你这么做了——听到这里尚且算是有些趣了,”吉尔伽美什饶有趣味道,“继续说——” “没有什么了……”沙姆特微微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他……他讨厌去掠夺什么,如果没有我,他不需要任何的金钱,也不会被束缚……很抱歉,没能告诉您什么。” “这么说来那家伙不是只有个看得过眼的皮囊而已么——”他停了停,“哈,本以为能有什么值得取悦我的笑谈……” 沙姆特怔了一下,手指保持绣花的姿势,抬起眼皮非常隐蔽地望了他一眼。 “……您不讨厌他……是吗?……就像您不讨厌伊妲一样?” 吉尔伽美什冷哼一声。 “呿,那家伙以人而言还是个未完成品,至少等他变成最为锋利好用的兵器,我才会考虑考虑将他收入我的宝藏库中……” 他忽然露出一个恶意的微笑,“不过,你们已经没有这个时间了吧,世界已经快要毁灭了。怎么办呢,再怎么挣扎也来不及了,他已经无法去改变了。怀抱着绝望去死,也是种不错的体验啊——你和他,整个狭间,整个世界——都要死了啊。” “……” 混合着男人刻意散发的压迫感,室内的空气一瞬间变得紧绷,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对死亡的恐惧扑面压来,沙姆特动弹不得。 几个呼吸后,她微笑了。 “您说的没错。”她柔柔地顺从道。 第十章 ·chapter 10·完美受害者 在审判进行到第九场的时候,连恩奇都都开始感到无聊了。 自由出版的诗人有罪,讽刺时事的导演无罪,杀女骗保的父亲无罪,高空抛物意外伤人的小孩有罪,盗窃财物的强盗有罪,走私诈骗集团有罪,纵火犯无罪—— 至此,α-162星球,居民2100万,公民530万,其中边越公民由最初930万下降至约200万,天极由最初330万下降至329万,狭间无公民。 这个星球,百分之七十五的人民失去了权力,而这远远还没有结束。方舟只能容纳下300万人。 在星球某个遥远的角落里,暗行者身披斗篷,压低声音对着人群道。 “——想活下去吗?” 这声音同时出现在整个星球的各处。 无数的人窃窃私语。 “我们……该怎么做?” 每隔一天开启的审判,至第十场,距离世界毁灭仅剩80天。 这场审判,相较其他,稍微有些不同。 杀人者是一名年仅十九岁的少女,就读于国立第一大学文学系,父母早逝,家中有一个妹妹。她靠着优异的成绩以奖学金与救济金养活自己和妹妹。杀人的原因是,妹妹在读学校的老师连续不断骚扰妹妹,报警也好、安装防盗网也好……什么手段都做了,但老师依旧没有放过她们,到了最后,姐姐在绝望和压力中只能杀了闯进门意图施暴的老师。 杀人者对着屏幕……对着掌控了她的生命的审判者们发出了请求。 她含着泪,说:“请救救我……” 狭间无人能回应她—— 边越与天极保持了沉默,等待大多数人的选择。 小小的伊妲正擦着桌子,惊得停止了动作。 “哎……哎?她是在……求助吗?” 她左顾右盼,寻求认同。 “这是求助吗?她……她为什么要求助呀?有什么用吗?这样就会有别人去帮助她吗?” 沙姆特摇摇头:“这……我不知道……或许会?我不太清楚边越是怎么……” 恩奇都直直望着投影光屏,眼睛睁得大大的,杀人者布满泪水的面孔宛如刻进了他琉璃般的瞳孔中,他目不转睛,神情中有种起伏不定的情感。 “她会怎么样?”他突兀的发问,“他们会认为她有罪吗?” “有罪。”吉尔伽美什回答他。 恩奇都皱了皱眉——这对他而言是个少见地表达情感的动作。 “那是谁来判定她有罪?” 吉尔伽美什双腿交叠,一手搭在扶手上,用他那双鲜红的、锋利的红瞳只注视恩奇都。 “——是你们自己,”他冷冷道,“除你们之外, 谁还有这样的资格?” 恩奇都一下子抬头望他。 吉尔伽美什的眼睛从未像现在这样一般,薄薄冰刃般轻易可以割伤人。 “放弃了投票权的你、顺从了他人的杂种们、掌握了权力的老家伙——全部的你们,选择让她有罪。” 看着恩奇都说不出话的样子,吉尔伽美什反倒感到了饶有兴味。 “哦?你感到不平?为什么……之前那么多场审判你从未插嘴……哈、哈!难不成……”他不怀好意地笑了,“是因为,只有她向你求救了?” 恩奇都默然不语。 “噗、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吉尔伽美什猖狂笑着大拍扶手,“哈哈哈哈哈!你这家伙,究竟要逗笑我到什么地步才够啊!要搞明白,她可不是单单向你求救啊!你知道她在对着谁说吗?这星球、这世界——甚至于是对着神明祈祷! “你以为你是神吗?你能救下所有向你求助的人吗!愚蠢!愚蠢到了极点!连小丑都不会这样令我发笑——!” 吉尔伽美什笑得肚子都痛了,为这男人可笑狂妄的本质。 他清楚地知道,恩奇都一定会去回应向他求救的人,就如同高高在上的慈悲神性——对所有都无动于衷,于是能对所有平等伸手。 但恰恰正是这点如此可悲—— “人类不需要神,知道吗,”吉尔伽美什揩去笑出的眼泪,“立于天际的神过于遥远,除非堕天坠落,否则永远不要指望他们能相互理解。啊啊,真是无聊无聊……泥里的蚯蚓只看得见近在眼前的腐叶,便错以为腐叶与森林是同等的价值——不过狭间……呵,你啊,待在这种连天空都看不见的放逐地,迟早会被吞噬殆尽。人类是无法回报你那纯粹的心灵的。” 恩奇都向他投来的视线,连冷酷无情的暴君偶尔也会为之动容。 “放弃吧,放弃吧,说到底,这就是世界运转的原理,”吉尔伽美什放缓了声音,“人们总是会找到无数的理由,将自己的行为正当化。 “杀女骗保中的女儿是运气不好,如果她投生到另一户人家绝不会如此悲惨。自由出版的诗人肯定是说了不该说的话,只要不说那些话,那就是安全的。纵火犯并非有意,在现场的人是自己倒霉…… “你看,人们总是能找到无数的理由。” 恩奇都打断他的话。 “那这孩子有罪的理由呢?” 吉尔伽美什沉了沉眼眸。 “她没有理由。” 恩奇都的唇角向下绷起,肩膀微抬,秀气美丽的面孔上出现了发怒的征兆。 “她没有理由……这孩子曾作为星球年度优秀毕业生,得到过我的授奖。她的家境困窘,但爱护家人,帮助弱者,不畏强权,目标明确,从未有过道德上的瑕疵。”吉尔伽美什微微抬起了下巴,“她在这事上所有的自保手段都用尽了,得到这么个结果完全是她走投无路的选择…… “她已经是一个完美受害人了。” “但他们还是认定她有罪——” “啊……没错,她是有罪的,哪怕由我亲手审判——哪怕天极、乃至整个星球的声音都听从我的选择并因此而运转,她也依然是有罪的。” “为……什么?”恩奇都轻声发问。 “为什么?在你们看来,难不成需要很多理由才能去审判一个人有罪与否么?不——她有罪的理由只是因为……” 吉尔伽美什轻狂地笑了笑,高高在上地蔑视着。 “无趣的人,理所应当去死。” 恩奇都听见大脑中有什么“轰”地炸响了—— 不,或许并不是他的错觉。 小小的花店如同被巨大强烈的地震波及了一般,剧烈地摇晃了起来,仿佛整个星球在猛地颤抖—— 但他丝毫顾及不了那些了。他的眼里只能容纳下那金发的、随心所欲的暴君—— 他听见伊妲尖叫了一声。 “恩奇都哥哥!” 在飞快倒退的视野里,最后映入视网膜的是吉尔伽美什吃惊的面孔—— 恩奇都重重一拳挥在他的脸上——! == 注1:化用“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博尔赫斯” 注2:出自《苏联瓦解的时候》 第十一章 ·chapter 11·爆发 当恩奇都揍上吉尔伽美什时,后者有那么一瞬间完全是懵的。 一方面是他的防护罩。那自动隔离所有伤害性武器、过滤毒气、净化粉尘的防御系统,昂贵到能买下半个星球的防护罩此刻竟然如同失灵了一般,将他置身于恩奇都强硬的攻击下,结结实实挨了这一拳—— 一方面是他对恩奇都的掌控。他当然知道这如兵器如野兽的男人是如何看待他的——恩奇都对他有着连他自身都不知道的憧憬,那憧憬就像暗夜里的烛光般显眼,吉尔伽美什将他向往喜好的微小愿望看得清清楚楚,他自以为将这男人掌控于手中,并习以为常。世间任何人臣服于他脚下不是顺理成章的吗?哪想到恩奇都竟然在此刻超脱了他的预想……! 吉尔伽美什在一瞬间吃惊到极致,大脑空白之后,暴怒填充了他的整个意识—— 竟然——竟然——! 他竟然敢——! 吉尔伽美什揪住恩奇都的衣领,拳头握得咯咯作响,狠狠一拳回击过去! 恩奇都躲也没躲,左手架住拳风凌厉的攻击,右手毫不迟疑地再次挥下——他甚至能看见吉尔伽美什暴跳如雷地红瞳中倒映着自己面无表情的脸。 恩奇都并不是个冷漠无情的人。 哪怕是他,也曾得到无数人的善意,年幼时塞了他一嘴奶水的女人,教他打架的男人,为他疗伤的赤脚医生,呼来喝去但始终给了他一口饭吃的雇主,送花给他的女孩……尽管那些善意放在狭间,表现形式或许有那么几分扭曲,譬如美名喂饭实际施舍,给予好意是为了获得利益……但无可否认,正是有了那些经意不经意的举动,他得以生存至今。 也就因此,他格外不能容忍践踏撕碎旁人的行径——自第一场审判开始,整个世界便开始扭曲他的认识,仿佛为了享受毁灭之前的狂欢,诸神黄昏之前的祝酒,天极的人们无所不用其极地用折断旁人脊骨的方式取乐。 在被定罪的同时,连许多构建世界最为基础的东西也被粉碎殆尽了。 仅仅因为无趣而定罪某人——简直是恩奇都无可理喻的谬举。 必须要制止他。 恩奇都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在众多纷繁的思绪中他只抓住自己的直觉如此清晰的发出呐喊。 必须要制止他……否则…… 否则……这个星球,连同“他”自己,都会被一同毁灭—— 花店开始严重的摇晃,崩坍的声音一层一层沉沉着咆哮传来,窗外震耳的爆炸轰然作响,掀起碎砖石块砰砰拍在玻璃上,暗红的火光熊熊燃了半个天空。 伊妲和沙姆特原先被惊得并不敢去拉开他们,此时也慌忙抱住门扉。 “发生、发生什么事了……?!” 无数的人惊慌失措跑出家门。 剧烈的爆炸接连不断的沸腾,鹤望兰……不,恐怕整个狭间都正在发生一场可怕的爆炸。 恩奇都半点不去管,他的眼里只有吉尔伽美什一人,这金发男人现今因暴怒而扭曲了脸,挥出了或许自他出生后就从未如此凶狠的拳头,与之相对的,恩奇都下手虽然也毫不留情,但神情却冷静到了异常的地步,他们如同两头野兽一般纯粹暴力地厮打在一起,地面在强烈震动,花盆乒乒砰砰碎了满地,惊惶的咒骂充斥耳边,更遥远的地面接连不断的发生震颤。 “啊!” 恩奇都听见伊妲冲出门后尖叫了一声,仿佛见着了什么可怕至极的事物,沙姆特紧跟在她身后想将她抱回,在无比吵闹的慌乱中,他又听见了那种安静的,自动式武器特有的发射光束的“咻”声,以及无比沉重的——更加重型的机械武器的声音。 房屋的摇晃变得剧烈,开始摇摇欲坠,恩奇都一把拉住身下怒火冲头意图翻身揍他的吉尔伽美什,只来得及扭头对沙姆特吐出一句:“快离……!” 房梁与外墙毫无预兆顷刻间完全坍塌下来,铺天盖地压下的巨大压迫力一瞬间几乎要将恩奇都的内脏砸出来般重重倒在他的背脊上,前几日被加固的横梁雪上加霜地连同无数墙块一同拼命挤压他的生存空间,恩奇都不得不用力支撑背脊挡住吉尔伽美什的身体,他的手臂比大脑的指令更快的在建筑倒塌的前一刻牢牢将吉尔伽美什金色的脑袋护在怀里。 大脑嗡嗡作响,眼前发晕,左脚脚踝发出软组织及骨头碎裂的剧痛,恩奇都死死咬着牙对抗着后背重逾千钧还在不断累塌的建筑。原本打印出来的墙面房顶不应这么重,但吉尔伽美什住进来后硬生生将房屋整体加固扩宽还搬了许多无用的沉重装饰物,现在整个倒下的重量几乎要压垮了恩奇都。 吉尔伽美什被死死按在恩奇都的怀里,只闻到了男人混合体温散发的清淡气味,以及皮肤下绷紧的肌肉。 他怒不可遏—— “谁允许你碰我……不对,你竟敢救……唔呼!” 恩奇都下意识收紧手臂将他更加紧贴自己的胸膛,用整个身体掩住他露在外面的皮肤。 吉尔伽美什被他的举动气得快要脑血管爆炸,这个有生以来从未被压在地上揍、被弄得如此狼狈、被人保护的暴君眼白都要充血了,要不是现在恩奇都被身后可怕的房屋重量压得动弹不得,吉尔伽美什恐怕会立刻将他一拳揍开。哪怕是现在,他的牙齿也咬得咯哒咯哒作响,愤怒在恩奇都身下被庇佑般的弱者姿态,他根本就没心思去在乎狭间究竟出了什么大事件——反正从他的防护罩失灵来看,天极确确实实遭到了波及。 “放手!”他气不打一处来,“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你在对谁不敬!快给我放手!” 他听见恩奇都用八风不动的平静语调回复。 “请别乱动,很容易造成二次垮塌,我现在动不了,无法放开。现在压在我们身上的重量并非你能逃开的……” “逃?!”吉尔伽美什不可置信的说,“你在对我说逃?别拿你们这群杂种和我相提并论,这点重量我用小指头都能顶开!” “这并不是小指头就能顶开的程度,再乱动或许会被直接压成平面,我的脚踝受……” “平面?!你是说我——吉尔伽美什!会被这么丁点重量压成齑粉么!” “……”他并没有说过齑粉这个词。 恩奇都缓缓吐出一口气,内脏承受的巨大压力和左脚踝的剧痛令他额头上布满了汗,他不怎么想说话,反正也说不通,决定保持沉默。 吉尔伽美什更怒了,正想发火便感到颈边一凉,他微微皱眉侧头,只能见着一头绿色的长发柔软无力地靠在他的脸颊旁,皮肤接触的地方依然能感觉到坚硬的肌肉在夯起,在横梁斜插墙块散布的狭小世界中,他们以亲密无间的姿势相拥着。 吉尔伽美什无动于衷,一只手不耐烦的试图推开恩奇都的右半身,费力拉开一条窄窄距离,一只手去扒拉碎砖横梁,想从废墟里拨开一条空隙。 他一动,细细簌簌的灰尘立刻蒙了满脸,恩奇都被他的举动惊到了似的,更紧地拥住了他,遏制了他的动作。 吉尔伽美什额角爆起了青筋。 “放手!”他喝道,“你以为你是在保护?这是侮辱!只有弱者才需要寻求旁人的垂怜!” 怒气消散得飞快,被挑动的情绪在片刻间沉寂了。恩奇都重回冷淡,询问道。 “你在感到不快吗……?那么,抱歉,我无法移动身体。请再忍耐片刻。” “忍耐?白痴吗!我的人生字典里可没有这个……!”吉尔伽美什一下停住了声音,绿发的男人慢慢地,手臂一下撑不住地倒在他身上。 直到现在,吉尔伽美什才发现恩奇都究竟为他阻挡了何种程度的重量,重重废墟的体积毫不留情瞬间压下,哪怕是吉尔伽美什也不由得感到了吃力。 吉尔伽美什险些就要把这个犯上的大不敬罪人掐死,思及现下最重要的是出去,没有了恩奇都的阻挠,他费力地抽出手,手掌压住墙面,深呼吸后用力,巨大的墙块被他勉强扒开一条缝,月光和空气迫不及待地涌进这小小的空间,一旦有光线就好办了,吉尔伽美什拎起恩奇都的后领将他毫不客气拨到一旁,舒展手脚,一脚踹开挡在眼前的遮蔽物,周遭的废墟多骨诺牌般反方向轰轰倒地,很快被他清理出可供人行走的道路。 恩奇都在刹那间感到诧异,作为狭间最强者的他可以说体能已经站在了人类巅峰,哪怕是他也无法在那样的重压下反击,但吉尔伽美什却能轻而易举的做到此等程度,展现出的力量已经可以称作超越人类的极限了。 “哈、哈!!” 吉尔伽美什单手叉腰朝着混乱的街道狰狞冷笑几声,两三步倒转回来,握起拳头就要冲恩奇都揍下去。 “敢冒犯我的杂种就去死吧!” 月光下,恩奇都的面孔上沾染了灰尘与汗迹,脸色惨白,呼吸略略急促。 他面无表情,直直看着吉尔伽美什。 就像是他大怒、痛苦、无上喜悦时,只会用同样的表情去面对。 吉尔伽美什死死皱着眉,咒骂了一句,一把将他掼到废砖里。 “……蠢货!” 他不知在对谁说,低声咬牙切齿地。 “刚才不是气势嚣张得很么?”他一脚踩上横亘的断梁,“……冒犯我的罪过可是很重的,哪怕将整个世界的珍宝呈拜在我眼前也不可能得到我的一丁点儿原谅——” 身下的男人无动于衷,头微微向一边侧着,自下而上安静望着他,嘴角旁的血迹刺目。 吉尔伽美什牙齿咬得更紧了,大脑叫嚣要将这个大不敬的家伙碎尸万段,扔到天极的直播上循环播放直至世界毁灭,让所有人都知道胆敢冒犯他的杂碎都会有什么下场,他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抗议微词。 但一旦对上那双眼睛,纯粹的……宛如琉璃般的眼睛,连他也不知为何地,口气变得更加凶狠。 “……只有这么一次,仅仅一次。” 他死死压低了声音。 “看在你这杂种拼死妄图保护我的份上——哪怕是不自量力的愚行……区区一介兵器快对我宽宏的心胸感恩戴德吧……虽说胜利并不需要在乎手段,但光明正大的荣耀总比趁人之危的旗帜更配得上我的身份。” 恩奇都并没有理解这句绕口难解之言的意思,他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手臂上撑尝试着站立。 自动式光束枪安静四射,无数的血花伴随尖叫落地,体积更重的轻型光炮机毫不留情扫过一座又一座建筑,连绵不绝地轰然倒塌,整条街的房屋几乎都被这样的方式摧毁了。而沙姆特与伊妲不见踪影,距离他们分开或许过了十分钟,也或许过了一小时,只有仓促逃跑的人们在惨叫咆哮,衬着蒙蒙日光,如同震耳欲聋的一帧帧定格默片,一种不真实的怪诞。 吉尔伽美什甩开恩奇都的衣领站直了身体,理了理袖口,光芒笼罩着他的金发,阴影蜷缩在他脚下,像雪山巅反射阳光,冰冷而光芒耀眼。 “反正这世界也快消失了,”他扯出一个恶质的笑,“欠我的大不敬之罪,就等到下次见着你审判吧——只要你能活到那时。” 他掸掸衣袖,不等恩奇都的回答,要远远甩开什么似的大踏步向着边越而行,很快的,地平线上就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恩奇都坐在原地,四处扫描的机械抢沉默地隆隆压过石砖,四周开始逐渐变得寂静了。过了一会,他听见了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的细碎声自身下传来。 身体不知为何感到沉重,仿佛有块石头压在内脏上,他不想动,只向下瞥去一眼。 一只手从两间房子的缝隙里拉住了他的衣角,一把将他拽进倒搭成三角形的小角落里。 带着白骨面具的人藏在阴影里,面对着恩奇都,黑色兜帽下的面具森森笑了笑。 第十二章 ·chapter 12·美人鱼 在一片沉沉浮浮的黑暗里,恩奇都安静地闭着眼,知道自己正在做梦。 这对他来说是少见的体验,他感到身边有人在说话,有人走来走去,但醒不过来,眨眼间又陷入了梦中。 他的记忆很好,并且记事很早。 在他还没有车轮高时,他便学会了拿刀,他的雇主有时是报酬一块黑面包的乞丐,有时是权势滔天的大人物,无论云泥,在他手下都会变成相同的尸体。所有向他而来的攻击都如同可笑的慢放电影,没人能逃过他的尖刀。 他仿佛又见着了一场漂亮的雨。 在黑夜里,暗吞噬了所有的光,非常宽阔的屋子,雕刻花纹的蜡烛和吊顶灯全都灭了,没人说话,宴会上的食物慢慢变冷,他觉得有点可惜,但食物上全都染了血,没办法吃了,尸体有些太多了,对清道夫来说是场难得的大生意, 一点点蒙蒙的萤火虫翅膀上坠了半滴血,弯弯曲曲落到他的头顶上…… 一个家族覆灭在了他手下。 起初他是觉着麻烦,通常而言他不喜欢接杀人多的活计,狭间的人口本来就不多,再自相残杀下去,每年生的人还赶不上死的。但没办法。 他救了沙姆特,并且不想再让旁人去扰她。 他不知道兰道尔是怎么想的,都将沙姆特扔了出去,摆明了让她等死,但听见了她还活着的消息,又派人来找她。 一个年轻男人躺在他的脚下,眼球快要掉下来,喉咙被干脆利索割断了。 恩奇都已经不记得他的名字了,他不喜欢去记人的名字,只知道他看见自己的脸后发出“嗬嗬”的声音。 沙姆特被数次声势浩大的抢人行为惊到了,恩奇都不喜欢她郁郁不安的神情,他只是想要看她的笑容才将她带回来,而现在这只美丽的蝴蝶快被暴风摧毁了。 于是他在兰道尔辉煌的盛宴中,单枪匹马走进去,挥了挥刀。他本来只想杀这男人一人,但更多人惊惶愤怒地提着枪冲了上来,真是烦人啊,就连恩奇都都会有些许不耐烦,就像你想安眠时小蚊子在耳边不断飞来飞去。 等到整个安静的时候,四处已经没有活人了。 血雨淅淅沥沥落着,凝结扩散,整个屋子被浓厚的血腥气覆盖,萤火虫一闪一闪,很快又飞走了。 恩奇都突然又想起了他们说的话。 那些人——他的雇主,他的敌人,死在他手下的无数人。 他们对他说:你天生就是一把好兵器。 梦该结束了。他想。 然后,有人用勺子敲了敲锅。 恩奇都慢慢地睁开眼睛,白日光一开始有些刺眼,他闭了闭,听见旁边有人有气无力地吆喝。 “醒了就快起来,狭间的最强战力,我们就指望着你干事呢——没米了,不管用什么办法也好,你的脸或者你的刀,快搞些米来吧!” 另一道男声插了进来。 “别对一个伤者强人所难,以及在狭间,他的脸和他的刀是同样威力。” 脚踝持续散发着灼热的痛楚,内脏也隐隐作痛,恩奇都顺着声音望去,一蓝一红两道强烈的色彩首先抓住了他的视线。 白发红衣深色皮肤的男人左脚搭在右腿上,转头看他,另一个是全身蓝色的男人,长发在脑后绑成一束,正百无聊赖地敲锅玩。 “所以说救伤者我是没什么怨言啦……”蓝发男人说,“但指望他拖着一条断腿去干活也太不切实际了,emiya,你老爹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残酷……不,到这地步不如说是异想天开了吧。” 名为emiya的白发男人抄起锅就往蓝发男人头上扣去,被后者麻利躲开。 “话说回来,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叛乱搞到一半发现没粮食储备了,喂喂,后勤是干什么吃的,满打满算我们才干了十来天哎。” Emiya顺手颠了颠锅,看他熟练的架势,恩奇都猜测他的正职应当是一名厨师。 “这也没办法,”emiya顺手把锅放到桌上,“保障后方的魔女爱上了天极的战争英雄,为他盗走情报机密,顺带烧光粮食,杀伤伙伴,不管不顾跟着爱人远走高飞。这什么恶俗的悲剧神话开头啊,作为小孩子的睡前故事都有些老套了,真正发生在我们身边时还真有些笑不出来啊……” “结局估计就是被抛弃的魔女愤恨杀夫吧,倒是卫宫切嗣没能发现她的异状才让人惊讶,怎么说呢,恋爱中的女人果然智谋无双?”蓝发男人啧啧摇头。 “库丘林你的话肯定能理解吧,”emiya轻笑道,“毕竟深陷众多修罗场若不是武力不错早就被戳死了的猛犬。” 库丘林哈哈大笑,“你竟然也会说出这种话啊!彼此彼此,为了好女人而死和死在战场上都是不错的结局,我和生来女难不断但绝对会人生半途孤独赴死的你可不同!” 恩奇都面无表情被迫听了一场(划掉)狭间德云社(划掉),默默咽下一口快要咳出来的血沫。 “好了好了,”门口有人敲了敲,“别打扰伤患,让开,三个大男人挡在这儿未免也太拥挤了,来,先吃东西。” 绿色短发,被斗篷遮了半边脸的男人爽朗地笑了笑。 “恩奇都……是吧?久闻大名,我是……唔,你叫我罗宾汉就行,左边这个是emiya,右边是库丘林,包括带你回来的assassin,目前是狭间叛乱者的成员。” 恩奇都接过他递来的饭,合着嘴里的血味往下咽,颊边一鼓一鼓。 罗宾汉毫不见外地找了个地盘腿坐下。 “哎呀哎呀,能见着真人实在是有些意外,毕竟我这边只是个乡下猎人,最强兵器之名连鸢尾都如雷贯耳啊,乡下的同伴们都说你要是多来鸢尾逛逛,我们能吃好几个月的饭。怎么样,这里的大厨emiya早早做好的汤泡饭,是不是美味得连舌头都想吞下?哈哈哈哈所以说都是狭间果然还是排名靠前的区更好些,平均手艺都更强些。” 恩奇都咽下嘴里的饭,又刨了一口。这是他遇见沙姆特以来吃得最像正常料理的一顿饭,味道居然还很不错,考虑到狭间这地方没人有心情工作之余专研厨艺,看来叫emiya的男人确实是个专业厨子没错了。 “我们这群叛乱者就没什么上口的称呼吗?”库丘林抱怨道,“整个星球叛乱的家伙这么多,总得有个称呼区分一下吧,否则今后遇见落难的女士都没办法回答自己的来历。” “狭间铃兰区猛犬库丘林,不仅来历,连能力都说的很清楚。”罗宾汉竖起拇指。 “哪方面的能力啊!”他看不出是不是认真,“我的武力和能力可是不相上下的一级棒——叫凯尔特怎么样,我老家可是很出名的。” “不要了吧,一听就好不吉利。” Emiya旁边插了一句:“安徒生在选名字了,一边翻书一边念念有词,看那架势不选出个含义深刻意味悠远的名字绝不会轻易罢休的。” “哇……安徒生吗?感觉到了一股不详的意味……” “作为我们之中唯一一个读过书的人,相信他吧。” “我来之前他似乎想把组织名字叫‘阿隆索’。” “什么意思?” “据说是‘高贵的’。” “哈哈哈哈哈哈,我们这群放逐的叛乱者用这个名字吗?太过于讽刺了吧!” “堂吉诃德的原名就叫阿隆索。” “……这名字听起来更不吉利了喂!还不如叫凯尔特!” 库丘林撑着下巴吐槽。 “嘛……只要没叫小美人鱼就好。” 好半晌emiya这样安慰道。 第十三章 ·chapter 13·三原色 安徒生,掀起风暴的叛乱者之一,令人闻风丧胆的小说家,爱好是写故事,兴趣是写的故事悲剧结尾。作为整个组织唯一一位上过学读过书的文化人,他的小说被对知识盲目信从的父母借去当做孩子睡前扩展阅读,给无数天真的孩子们留下杀人要补刀、喜欢人要不择手段抢到手不然会变泡沫、卖火柴会产生幻觉所以最好卖蜡烛、遇见嘲笑自己丑的人统统揍成废鹅等一系列符合狭间价值观的印象。 “我是觉得这种印象应该与他本意南辕北辙,但好歹也起到了一定教育警示作用……”罗宾汉说道,“总之你最好离他远点——不要让安徒生看见你,不要让安徒生把你写进书里,不要在他把你写进书中后揍死他……他没什么坏心,真的,他只是比较喜欢悲剧,在他看来死只是一个搬家日。” 恩奇都笑了笑,神色中带了些漫不经心,并不怎么在意他好心的提醒。他将碗放下,问道。 “需要我做什么么?” 空气停顿了几秒。 “一般人不是要先客套两句吗,”库丘林道,“你这家伙真没人情味,不过这种直接问话我喜欢,这里已经穷的揭不开锅了,再拖沓几天大家都得饿死,哈哈哈哈哈。” emiya无奈地转着被擦得噌亮的锅,“不需要说的这么直白……啊,不,现在的情况确实不妙……目前在狭间发生的一切,你知道多少?” 恩奇都摇摇头。 “全都不知道吗?”罗宾汉伤脑筋地挠挠额头,“我们的行动说不上特别隐蔽,还以为至少你会察觉些什么……这样解释起来就麻烦了,先从哪里说起呢……” 在距离世界毁灭还有100天时,狭间的一部分人已经猜到了结局——放逐者是绝不会有生路的,星球政府不会在方舟上为他们留有一席之地。 “你知道方舟能载走多少人么?”emiya问。 恩奇都不语。 “300万。” “……目前还剩下430万的公民,也就是说,大约还要剔除130万?” 162号星球共计2100万人。 “坐以待毙可不是狭间人的做事风格。”库丘林危险地笑了笑,露出尖尖的犬牙。 在举行第十场审判之前,组织终于成功地贿赂了鸢尾区306号管理者,悄悄打开赫菲斯托斯之网,为前往边越的路撕出极小的一条缝隙,少数放逐者们潜入边越,以稀少的材料放出一场盛大的烟火。 “当然,计划有许多不成熟的地方,”罗宾汉双手环抱进入复盘模式,“边越的人们被驯服太久,几乎没有愿意跟随我们一同炸烟花的,少数边越人还是抱着自杀式袭击的念头加入,而真正实施的时候,有些参与者情绪失控导致波及面过大……到最后我们炸了三分之一的边越和一半的狭间。” “狭间的损失太过了,”emiya摇摇头,“原本围绕着管理所进行袭击,没想到管理所的地下埋了大量易燃物和兵器,一连串的爆炸导致周边的区域几乎只剩焦土……哪怕事先驱散过人群,也有不少人……”他握了握拳头,声音变得低沉,“发现动乱的管理员们反扑很快,直接启动自动清扫机械,附近所有聚集着人群的地方……” “这也没办法,”库丘林接道,眼神冰冷,“毕竟组织中枢的魔女叛变,只能临时决定炸毁管理所周边,事先来不及探查细节。” “现在的情形对我们不妙,301号管理者下地狱了,306号管理者被策反,但剩下的四个区几乎保留了全部的武器,我们之后必须……”罗宾汉顿了顿,话风一变,“我们现在需要你的帮助。” 恩奇都:“……” 他在脑海中捋了一下事情经过。 听起来像是一群人啊啊啊叫着炸了星球,又啊啊啊被追着逃。既不瞻前也不顾后只图一时爽,是狭间人民的风格了。 如果emiya能听见他的心声怕是会极力为切嗣的名誉辩驳,他不是他没有他们想了很多,内部出了叛徒导致事态失控是经验不足的结果。 当然……组织里也确实很多人只图一时爽就是了。 “咳……总之,”罗宾汉清清喉咙,“我们的人手现在严重不足,大部分人在管理者的后续清扫中伤亡,这次的委托不是暗杀——不主要是暗杀,希望你能潜进302鹤望兰区管理所,开启一个小小的东西。” 笼罩着整个狭间的赫菲斯托斯之网已经伫立百余年,隔绝了法定意义上的公民与非公民,高强度电压将所有妄图逃离跨越狭间的放逐者禁锢于此。 只要这张网存在一天,狭间就不可能得到真正意义上的自由,更遑论世界即将毁灭的未来。 而开启网的方法,据他们所知,目前有两个,一是从天极获得开启权限,二是狭间六个管理所一半以上同时打开控制开关。 “在此期间若是管理者妨碍到我们,”库丘林懒洋洋道,“可以动手吧?” “当然,打开控制开关只需要管理者的手环——据说边越那儿日常出入最简单都是用虹膜识别,真幸运,天极放任狭间不管,用的还是几百年前的老技术。” 罗宾汉顿了顿,右手搭在膝盖上撑着下巴,笑眯眯看向恩奇都,等着他的问话。 但恩奇都什么也没说。 他既不问他们打开网后做什么,也不问他们的最终目的为何,只是用他那双近似琉璃的眼瞳安静回视。 看了半晌,罗宾汉放弃了。 狭间已经算是怪人云集的地方了,恩奇都居然能在他们之中显得更奇怪一点。情绪波动几乎没有算了,居然来最起码的好奇心也缺乏,没有好奇心说明这个人对万事万物皆不在意,没有能束缚他的事物。 诚然,这会让恩奇都叛变的可能性降低,因为根本找不到能打动他的东西,但反之一旦失控了,也同样找不到能制止他的事物。 罗宾汉暗暗将警惕按下,换出爽朗的笑容。 “不过你受了伤,潜入任务就等伤好后吧,目前也不能急,我们这儿也有很多后续的事情要处理。” “是啊……”库丘林叹了一口气,“搞叛乱之前先去找些米吧,已经三天没吃饱饭,世界毁灭之前我们自己要先饿死了。” “已经在找了,”emiya头疼道,“狭间产粮的地方本来就少,刚宣布要毁灭时粮价倒是跌了不少,我们趁机囤入抛售的粮食,但被一把火烧完了……现在只能看看鸢尾区有没有多余的。” 罗宾汉也思考起来:“羽衣甘蓝区怎么样?舍伍德那儿有一块大型产粮地,被305管理者圈起来中饱私囊,话说鹤望兰如果有空地我倒是可以现在就种。” “等你种好世界都毁灭了,谁来吃,上帝吗?” “以我们的血肉浇灌的粮食奉给上帝未免也太浪费了。” “虽说都是对土地进行翻整,善于挖陷阱和善于种地可是两回事。” “有这个时间不如去帮南丁格尔照顾伤员。” “南丁格尔照顾伤员?是嫌他们死得不够快吗?” Emiya与库丘林接连不断对着罗宾汉吐槽。 恩奇都完全读不懂他们插科打诨的欢快氛围,ky秉性的他轻轻转动一下受伤的脚踝,判断伤势严重程度,直截了当道:“内脏的伤势并不严重,脚踝处的伤大约需要十天能够痊愈。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任务么?” “十天?”emiya转回头看他,挑挑眉,“这种伤只需要十天吗?你经过基因改造?那么,我们的计划能够提前一些了。” “也没别的任务,再多的我们可付不起报酬,”罗宾汉笑道,“若不是战力欠缺,暗杀者又恰好找到受了伤的你,否则真不敢请你出任务,哪一次来着?听说你在一天之内连续干掉了兰道尔和羽衣甘蓝区的大帮派,报酬足够买下三分之一个狭间。” 罗宾汉完全没发现这句话说出口,临时掌管后勤财政的emiya整个人都僵硬了。 库丘林用手肘悄悄横了一下他。 “咳,那什么,”库丘林望向他,“这次的报酬,你要多少?事先声明,太过昂贵的价钱我们可出不起,美女、酒或者谁的命倒是可以。” 恩奇都露出一个微笑:“不必——报酬你们已经支付过了。” “支付过了?” 罗宾汉心道谁那么有钱能开出三分之一个狭间的价格有这个底气还请什么最强兵器直接拿钱砸死管理者算了。 恩奇都“嗯”了一声,“食宿及药费,足够了。” 罗宾汉震了一下,万万没想到就组织这破烂帐篷加稀粥能请得动狭间身价最高的暗杀者。 库丘林轻佻吹了个口哨,一掌拍上恩奇都的肩膀。 “你这家伙,难不成是个好人吗!” 杀人比杀鸡还多·荣获无数诅咒·被搞死的人坟头草能填海·恩奇都保持微笑。 Emiya暗暗呼出一口气,保持微笑决定今晚给恩奇都加餐。 第十四章 ·chapter 14·emiya 组织所在的区域位于铃兰与鹤望兰之间的中部,多丘陵山地,平地较少,产粮区仅有寥寥几处。Emiya天天头疼买米买肉,伤患嗷嗷,还有个南丁格尔时常在自家基地里把轻伤者搞成重伤,库丘林曾嘲笑他每天操心事太多头发都白了。 恩奇都的内伤痊愈很快,脚踝的伤则略微复杂,韧带撕裂导致局部软组织肿大,索性胚胎时经历过的基因编辑让他的伤好得很快。他现在的住所是一间小小的帐篷,往外时不时传来机械劳作声与若隐若现的人声,他猜测此处是一个隐蔽的聚集地,人数不多,活动范围也窄。 在第六天时他能够下地,扶着墙慢慢向外走着。风中淡淡的血腥味持续不断,自镇压叛乱以来,狭间迎来了最为混乱的时期,剩余的管理者们强行镇压任何形迹可疑之人,清道夫们没有得到一天休息,时不时安静的重物倒地声顺着地砖而来,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一动不动缩在街角,分辨不出是否已经死了。 不断有小孩子从他身旁跑过,嬉笑翻滚在泥地里,一位中年人敲打着他老旧的机械假腿,大声向厨娘抱怨他死去的儿子没给他留一个子儿,厨娘不耐烦地一刀斩断连着筋的碎肉下锅。再往前走一点,帐篷零零散散立在碎砖石瓦上,盆大的饼被摊开晒,孩子们奔跑扬起的尘土落在上面,积了薄薄一层灰。血迹已经被清洗得很干净了,幸存下来的人们佝偻着背在废墟里挑挑拣拣,起伏不平的房屋残骸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每个孩子脸上都是笑容,每个大人脸上都是苦怨。 白蒙蒙的阳光落到地上便被暗沉的泥土吸收了,库丘林蹲在两根房梁架起来的交叉口,手里拿了一根长长的细棍子,漫不经心在掌心转圈圈,他身边绕了两三层握拳跺脚的孩子,调皮的还吹一个口哨“再来一个再来一个”。旁边的人找不到食物满肚子气,想发火,又碍于库丘林的体格,忍气吞声走远了些。 罗宾汉在此时扛了两大袋米走来,扔进厨房,察觉到恩奇都的视线,状似不在意地耸耸肩。 “今天的口粮。” 恩奇都歪了歪头:“一整天?” “啊。” “这里有多少人?” “……十七万。” 恩奇都看了看那可怜巴巴的两袋米,又看了看罗宾汉。 罗宾汉顿了一下,“并不是给所有人,优先组织的成员。” 恩奇都收回视线,不再关注。 狭间的生存如此苛刻,在这里,人不能有多余的情绪,同理心是最为微不足道并且必须要丢弃的,你得习惯路边的死婴,溺亡的女人,吊死的尸体。一旦有了同理心,你便活不下去了,不救某人,自责会杀了你,救了某人,生活会杀了你。 孩子们蹦蹦跳跳踩着倾斜的十字架玩起捉迷藏,不远处的母亲机械地翻找废墟。遥遥的,恩奇都听见了哭声,和着呼啸的风,传至半空被网隔绝,这里的世界如此嘈扰,星球却如此寂静。 他继续迈步,缓慢向前走着,脚踝逐渐习惯了肌肉踏上地面的力量,脚步开始变得自如。 他见着清洁机器人举着断肢“哒哒”忙碌滚着,清道夫们只收七成以上的完整尸体,过于琐碎的尸体是换不了钱的,残肢通常由这群矮矮的机器们代为处理。它们有条不紊排着队从废墟里挖出肢体,投入到区域边缘的蛋白质加工厂里,在它们的设定里,断肢是优先处理的程序,腐烂的尸体容易引发疟疾和瘟疫。 有时候恩奇都会为狭间的冷幽默而笑出声,哪怕是他也感到了淡淡的荒谬——星球举着“公正”的名牌施舍正义,一边设定机械人类至上,一边任由放逐者自生自灭。少数人没有生存的价值——这星球上所发生的一切都在诉说这个真理。 聚集地边缘人的活动明显减少,恩奇都感到了些许放松。没有人类,静谧的,只存在花与兽的世界是他的乌托邦,尽管此处并没有非常完美,在尽头有一座蛋白饲料加工厂,破坏了本该有的宁和,但也足够安静了。 恩奇都在这里静静待了没一会,耳尖轻微动了动。他听见一阵脚步声靠近了。 从他来时的方向走来一个人,宽大的黑色兜帽遮住脸庞,手中抱着一具尸体。 是一名清道夫。 恩奇都很熟悉尸体,那是一位老者,头发花白,死亡时间超过十六个小时,身体被剥得一丝不剩,赤裸的、枯瘦的、如同小小的孩子般蜷缩在清道夫的怀中。 清道夫抱着他,打开饲料生产厂的门,长长的传送带不断稳定地输入材料,经过一扇密封的机器后,他会被处理为供畜牧使用的饲料。在这里,人和动物的尸体堆在一起,生命的最终形态都会化为供养他物的循环。 在宽大的黑色帽檐下,清道夫向他的方向望来一眼。 “你的伤还没有痊愈,在外随处走动很危险。” 恩奇都闻言,微微怔了怔。 清道夫伸出手放下兜帽,露出了一张深色的脸庞,黑色斗篷下身着黑红服饰的白发青年向他走来。 “作为我们的秘密武器,可别在动手之前出事啊。”emiya对他笑了笑,“你在这里做什么?” 恩奇都偏了偏头,白瓷般的侧脸落下几缕长发。 “没有在做什么,”他答道,“没有目的……只是想呆在这里。” Emiya失笑着摇头。 “最强兵器镇守区区一个饲料厂,真是让人不敢来偷东西了。” “会有人到这里偷饲料吗?” “啊,”emiya短促地回答,过了一会又道,“饲料通常喂养动物……最近也有人在把它当做食物。” 在理解了这句话后,恩奇都平静的脸庞有了轻微波动。 “……是吗。” 到最后,他只能这样说道。 “……” Emiya的双手插进裤袋,半侧着头不去看他。 “就是这样,”他的喉咙紧了紧,状似不在意地耸耸肩膀。 白色的日光朦胧到近乎刺眼的地步,emiya的怀中仿佛还残留着老者的触感,他已经看见太多太多的死亡,处理尸体清理善后已成了习以为常,死亡对他而言如同最熟悉的朋友。 一开始是因为一个女人,倒在路边骨瘦如柴,气息随时都会断绝,却一整夜也不肯死去,为了让那个女人安眠,年幼的emiya答应她“一定会为你找到归处”,听见了这句话后,女人终于死去了。 可是到最后,emiya找不到任何归处,狭间的归处只有工厂,他想要埋葬女人,但没有一寸土地允许他这么做,只要他离开坟墓,下一秒一定会有人偷偷掘开盗走尸体,去换取几个星球币。 他抱着她走了很久很久,直到女人的眼眶里生了蛆虫,一个男人找到了他。 男人说,放开她吧。 年幼的emiya沉默着把她抱得更紧。 男人说,你在试图达成一个已死之人的愿望,这是毫无意义的,在你为她奔走时,这世上或许有更多的人在等待你的援手。你为了拯救死人,而放弃了活人。抬头看看吧,这个世界还有更多需要你帮助的人。 这句话打动了少年的心,他哭着将女人送进传输带,转而拿起了刀,梦想着成为“正义的同伴”。 可是那时的emiya太过于年轻,不懂得狭间的生存法则,这里不需要帮助,放逐者们从不求助,他们只会嘶喊着生,或者诅咒着死。 于是emiya无数次的伸出手,无数次的收回手。 无人期待他的所作所为,到最后,他能成为的也只有亡者前往归处的清道夫。 第十五章 ·chapter 15· 奇尔兹 在恩奇都养伤的第十天,组织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奇尔兹”——没什么特别的含义,只是沿用了他们现在身处的“奇尔兹”区域的名字。据说安徒生取的名字过于意义深重,组织成员纷纷表示高攀不起,幸运值这东西飘忽不定又实实在在,为了所有人着想,还是取个根本没什么实际含义的名字好。 虽说在如此高度机械化的星球中还有迷信行为颇有些不合常理,但几百年来狭间居民往往会总结出一些压根没有依据又深信不疑的理论。例如这里的居民常年劳作,衣衫灰扑,皮肤黝黑——清道夫是个例外,他们在外工作时带着兜帽,肤色与其他工种的劳作者相比而言更白一些——emiya不算——在狭间,可以通过一个人的肤色来判定他的地位,幸运也往往更光顾这些脸白的人,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幸运的次数仿佛也比常人要多些。 玄不救非,只救欧。 管理所在一众横亘了轻飘飘3D破烂打印房中也是特殊的建筑,通常3D打印材料能够承重数百倍的压力,但很可惜,狭间的所有使用寿命和建筑质量都要打个一折,经过后人缝缝补补敲敲打打,房子空有质量,地基若有似无,承重不堪入目,主体摇摇欲坠。 #没有一个土木系的学生能在狭间活过三天# 六个区的管理所则不同,使用相比之下坚固且轻便的材料,除非近距离的连环爆炸,否则无法破坏墙体。 恩奇都曲起膝盖,一圈一圈缠着绷带固定脚踝,小刀别在腰间,隔了一层衬衣也能感受到寒凉的温度。 库丘林敲敲他的门。 “该出发了。” 帐篷外,孩子们在追着一个瘪了一半的皮球玩,恩奇都看着看着,脚步停了下来。 “怎么?”库丘林问。 他微微侧着头,似乎在想着什么:“你……有见过这样的两个人么?长得与我一样的女性,有着白色长卷发的女孩。” 库丘林打量他一眼,挑挑眉:“你的女人和孩子?没有,你在找她们?要帮你找吗?” 恩奇都淡淡笑了一笑,带了些轻缈的虚无感。 “……不,”他说,“不必。” 与emiya、罗宾汉汇合后,他们短暂讨论了一阵。根据奇尔兹成员之前炸了两个管理所的经验来看,管理所的下方大多埋了为数不少的炸药,或许是为了紧急情况时掩盖其中的重要资料。 “抢到管理者的手环后,尚有余力的话,把里面留下的资料拷贝下来,我们对边越和天极的了解太少,一切信息都是宝贵的资源。”emiya一边缠着绑带一边道,“还有火药、食物、衣服、锅碗瓢盆等等……哪怕是几十年前的老古董也别放过,别打得起劲乱毁财物,能用的一丝一毫都给我运回来,你们拿不动,给个消息让大家来搬。” “你是蝗虫吗,”库丘林双手搭在脑后吐槽,“饿了大不了就刨土吃嘛这种事以前又不是没干过,打架还要顾左顾右很麻烦的。” emiya内心暗叹不当家不只柴米贵,曾经他也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自从负担起了组织的后勤便不得不天天盘算,为孩儿们的吃穿操碎了心。 “别抱怨了,还想有口饭吃就听他的。”罗宾汉接道。 “想要有口饭吃还不容易?你怎么活到现在的?” “吃人嘴短,以前吃惯了营养剂还感觉没什么,自从尝过emiya做的饭之后,营养剂简直难以下咽。” “这倒也是……” 定下了行动方针的四人在驻扎地门口分别,恩奇都走向鹤望兰区的中心,emiya则向他们挥手送别,紫芳草区由罗宾汉、羽衣甘蓝区由库丘林,剩下的木笔区则是另一位不知身份的人负责,听说此人并不擅长潜入和暗杀,除了有种去送人头的悲壮外,也疑惑为何不让emiya直接前往。 “因为很强啦,很强,哪怕任何宵小手段都不会,也能凭实力硬闯。” “不能正大光明闲逛进去真是不好意思啊,我们乡下猎人就只会用宵小手段了。” “话说那家伙硬闯闹出的动静会更大吧?怎么,已经完全放弃了木笔的物资了么?” “嘛……这个是有原因的啦……总之,那里的物资就当做零吧,零。有是幸无是命。” “这是什么神明的宠爱吗?”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混搭吐槽。 临别前罗宾汉特地嘱咐。 “别紧张,放轻松,心脏可别跳得太过被发现了,谁知道那里面有没有装什么识别心跳大脑的程序,实在快死了就别管emiya,能搞多大就多大,轰轰烈烈来一场。” 这种插科打诨的气氛令恩奇都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请放心,我的心跳从不为他人而改变。” 这是恩奇都十天以来第一次完全走出奇尔兹地区,混乱后的鹤望兰区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大部门人撑着脑袋发呆,四周叮叮咚咚骂骂咧咧,甚至有人在街口支起了摊卖些小玩意儿,尘土乱飞烟火气十足。他们喊着“嘿!把锤子扔下来!”于是恩奇都就要偏头避过迎头飞来的锤子。脚边有人头也不抬地抱怨“挪开你的脚,不然就挪开你的脑袋,”于是恩奇都就要乖乖抬步移到一旁,狭间人民的生命力与耐力实在是令人肃然起敬。 管理所恩奇都很少去,一是没有必要,管理者们对他的来去尽量视而不见,二是恩奇都对管理所不感兴趣,高度机械化的场合令他感到压抑,他不喜欢人类痕迹过度集中的逼仄感。 假如恩奇都是暗杀组织的成员,那他一定会在第一天就被逐出家门,所有暗杀者都拒绝认他这个异类,人们不会把大摇大摆直奔目标的行为叫做暗杀,这是对所有兢兢业业暗杀者的侮辱。 他一路直向602管理所而去,行人们躲闪着低头避开他,过于强大的力量会衍生出过度的恐惧,恩奇都曾被沙姆特教导,“多露出笑容,别人一定会喜欢你的,”可他不需要旁人的喜欢,身在城镇,他的笑容便浅些,置于丛林,他的笑容便深些,人们怕距离他近了招来祸患,但他又确确实实是鹤望兰的守护者——死神在收割朋友的头颅同时也收割敌人的头颅——只要有他在一天,鹤望兰的人们就敢在其他五区横着走。 现在见着他披上了黑色披风,神色难得一见没有带笑,人们便能窥见他的内心,纷纷为他空出一条道,有胆子贼大的孩子忧心他没有武器,颠了颠手上的狼牙棒偷偷放在路中央,引得恩奇都不由失笑。 到达管理所的时候,里面非常安静,哪怕是恩奇都也听不见里面有任何杂音,他面色不变,缓步踏入。 狭间六区的管理所都如同一个模子造出来的,天花板极高,内里两层,一层一楼,一层地下室。地下室暂不得见,据罗宾汉说藏了不少易燃性武器,走进一楼见着的是空荡的大厅,管理所作为天极在狭间的行政机构,有一项职能是化解来访居民的诉求,姑且不论化解方式为何,至少当初在建造这座建筑时,是作为普通办公场所考虑修造的方式,这也就意味着建筑的大部分是公用区域,大厅后的少量构造才包含了厨房宿舍等私人场所,最为重要的控制台大抵隐藏在地下室。 四周静得不像话,全机械化的建筑在有人踏入房间的第一时间开始自动改变空气中的湿度与温度,恒定保持无论多少人数也绝不感到湿热或过冷的空气,听老一辈的人说,狭间还没像如今这样被彻底放弃之前,所有的操作都是声控,到管理所投诉,一句话就能命令机械们端茶倒水捏腰捶腿,全程语音脑波,只要权限足够,在里面一辈子都不用动一根手指。 当然,老人又补充,后面机器逐渐老化,也没个会修理的人,天极仿佛完全遗忘了这儿,许多功能丧失殆尽,只剩下最基础的永久运行的那些程序们继续工作着。 到了现在,整个管理所的一楼淘汰了废旧的零件,落了个空荡荡的桌椅,孤零零守着无人到来的一方世界。 恩奇都缓步向前走着,脚步很轻,几乎听不见一丁点儿声音。风在屋外低低哼着歌,花瓣轻柔绽开,露水滴在了叶尖上,复古造型的玻璃顶厨隔住风,清扫机器轻微在宿舍的位置发出响声。整座建筑运转正常,正常得仿佛并不曾失去他们的主人。 一楼没有任何发现,他绕过大厅,走向左边,迎面开着半扇门,里面是条长长的走廊,灯暗了半盏,完全封闭式的墙壁挡住阳光,依稀能分辨长廊向下,通向深深的见不清的去处。 走廊两边立了不少标本,似乎是这里管理所的私人爱好,肆无忌惮敞开,在灯光下阴影张牙舞爪袭来般可怖。 一进门的右手边钉着一只蝴蝶,刚出生的婴儿般大小,背部长了张人脸——并不是形容词,确确实实有一张人类的脸布在上面,那张脸闭着眼,现出一种已死的僵硬,黑色斑点的翅膀自他耳朵的位置固定,似人非人,宛如将两种生物生硬拼凑了一出古怪的演出妆。 恩奇都停留了片刻视线,他曾见过这张脸——似乎是在某一次暗杀,他是侥幸逃生的手下,或是抢夺死尸衣物的路人,又或是在旁边暗暗窥视的乞丐。总之,是那种仅见一面,若非恩奇都极其出众的记忆力,否则绝不会想起的人。 他看了一眼,移开视线,这样奇诡到近乎有些恐怖谷意味的标本在长廊上比比皆是,在巨大花蕊中伸了一只胳膊招手的形状,温柔低垂着头而头顶被啄木鸟敲碎了天灵盖的女人,半镶嵌在墙壁里的蜡黄婴儿,上半身是人类下半身是山羊脚的生物…… 每一个标本,恩奇都对上面的脸都似曾相识,是角落乞讨的女妓,是打骂妻子的恶徒,是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的活人…… 无论是什么人,都不应该是此时此刻,以此种模样出现在此地的人。 若常人见了这幅场景,怕是立时便全身发麻吐了出来,但恩奇都面不改色,只略略收敛了眉眼,带着一种淡淡的冰冷的……几不可见的煞气,一步步踏了下去。 在长廊的最后,他的面前有出现了半扇门,似乎已经有谁先他一步进去了,从他下入的深度来看,这里远远不是地下室该有的位置,地下室或许要从别的地方进入。 恩奇都并未在里面听见任何人的声音,但无论如何,也该进去看看。 房间里有股未及时透气的沉闷感,四角有灯,密密麻麻的标本堆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如果方才认为走廊是地狱的人,现在见到了这个房间绝不会这么说了。 这里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私密的个人空间,在一片诡异的标本中,唯二看起来较为正常的物品,一个是最右手的书架,另一个则是一张桌子,上面放了一杯喝了一半的饮料,椅子朝外转了一半,像是曾有人在这里工作,半途放下杯子出去走了走。 这两样正常的物品放在这个房间反而有种说不出的诡谲,恩奇都本想到书架旁去查看,这个年代已经没有人读书了,芯片和手环会将所有的知识注入大脑,书架是多余的、只有天极和边越才会使用的累赘、标榜身份的物品。 但桌上有一样物品牢牢抓住了他的视线。 一张照片被随意摆着,上面遮了个一只手做成的四四方方的标本,手被铜液浇裹,凝固成一种濒死的状态。 标本下压着的照片只露出半张脸,依稀能分辨出一双红色的眼睛和额前金色的碎发。 恩奇都转身便想走去,然而当他刚向那个方面迈出一步,脚下突兀地响起了极细微的一声“滴”—— ……! 层层的“滴”扩散开了,是防御系统……他的大脑一瞬间反应过来,然而半秒内完成系统指令的设定自行开始运转,从脚下开始轰然震动,门口过大的标本挡住了去路,恩奇都只来得及避开脚下一瞬陷下而倾倒砸来的标本,无可避免地随着爆炸一同与地板下落。 一波波震耳欲聋的轰炸让碎石劈头盖脸重重倒在身躯上,火光接连不断爆开,尚未完全康复的内脏再次作痛,恩奇都在一片轰天震地的巨响中并未听见远处传来的闷响,只有近在咫尺的轰鸣,于是知道了启动的防御装置是小范围——很可能只限于一楼的这个房间和长廊而已。 防御装置应当是很多年前设置的了,他的管理者也并不当一回事,否则不会如此管理不善——恩奇都听见许多声音并未完全爆发,或许是材料受潮或老化,而密集的标本也为他挡住了大部分爆炸,很快他便落到地,从坠下的时间判断,他应当是到了地下室的深度,爆炸声则持续着向一楼长廊外炸开,房间内反而停止了声音,慢慢安静了下来。 他保持着静止不动,屏住了呼吸,大雪般的灰尘簌簌落下,蒙了他的视线。四处太安静了,一种伫立无数机械的了无生机的死寂。 这时,另一道呼吸在距离他并不远的地方响起了,恩奇都不动声色如同炸了毛的猫般警惕了起来,这很罕见,他的感官比常人更加敏锐,绝不会出现此时这般抵达现场后才发现另一个人的存在。 这只能说明此人拥有与他同等的强大,若是平时,恩奇都会难得跃跃欲试地上前搏斗一番,但在现在重伤未愈且肩负任务的情况下,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房间被烟尘所笼罩,轰鸣声在耳旁隆隆作响,灰尘穿过被打穿的大洞渗入。人影一动不动,正对着他的方向。 他放缓了呼吸,握紧小刀,慢慢直起身来。 过了一会,爆炸声开始逐渐变小了,火光遥遥地弱了下来,头顶的灯“滋滋”发出电流通过的声音,断断续续闪着。恩奇都轻轻踏出一步,灯在此时发出轻微的炸响,一下便灭了。黑暗中,他听见一声低低的笑,像断了的电流顺着空气从耳尖向心脏窜去。 他蓦地顿住脚步。 在一片昏芒的机械室中,烟尘逐渐散去,吉尔伽美什斜靠着机械台上,脚下躺了一具尸体,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仿佛是神明降临在了信徒眼前,这一瞬间,整个世界化为寂静。 恩奇都听见了心脏巨大的跳动声。 第十六章 · chapter 16· 南丁格尔 轰鸣声低了下去,房间里漂浮不少的细碎灰尘,恩奇都仿佛怔住了,静止未动,吉尔伽美什却不管那些,扯出一个狞笑向他走来,一步一步踏得用力,拖长了语调。 “原本还想,你这家伙若死在了我见不了的地方,或是一辈子躲起来,我就姑且原谅你犯上的大不敬之罪……”他略略压低了声音,鲜红色的瞳孔竖了起来,“这可称得上是天意让你来送死啊……如何,是现在你自己把脑袋扭下来恭恭敬敬呈上,还是我亲自动手,碎了四肢倒吊在外面?” 恩奇都原本疑心自己是否陷入了幻觉,现今一听这熟悉的残暴语调,立马排除炸药中含有致幻成分的可能,确确实实是吉尔伽美什本人没错了,没有什么迷幻药能达到这种一开口动辄气死人的真实效果。 恩奇都轻轻握了握拳,身体并没有什么损伤,尚有一战之力…… “那是鹤望兰的管理者?”他望向吉尔伽美什脚边的尸体,确认地问道。 吉尔伽美什危险的眯起眼睛,语气不善,“……这种时候还有心思去关注别人?在你面前的可是我吉尔伽美什——别把视线往不相干的地方看去!” 没否认,看来确实是了。 恩奇都站直身体,活动一下肩膀,一言不发,沉下/身如箭一般飞速向吉尔伽美什冲去! 面对突来的攻击,吉尔伽美什不怒反笑,拳头一握狠狠迎上去。哪知恩奇都只是虚晃一下,身体以极灵活的姿态与他擦身而过,脚冲力一蹬,手一扭一勾,一把夺了尸体上的手环,利索套在自己手腕上。 他转了转尺骨,直视一愣之后正缓缓回头,气得仿佛要炸了的吉尔伽美什,冷淡摆出起手式。 “来吧。” 回应他的是暴怒的拳头。 · …… 黄昏时候,炊烟升起了。 Emiya“噔噔噔”剁着半块菜板切肉,旁边蹲着一口足有一人高的盛了白粥的大锅,周围围了一圈眼巴巴瞅着他的干瘦孩童,倒映着昏黄的废墟落日,乌鸦的愁苦叫声,场景之凄凉寓意之深刻世间百态酸甜苦辣皆在其中,堪可入围162号星球年度最佳摄影评选。 Emiya在此情此景下冷酷心肠不为所动,把巴掌大的肉末扔进大锅里搅拌,肉末入锅彷如浮叶入海,眨眨眼就找不着了,但闻着好歹有了一丝肉味,馋得孩子们肚子咕咕叫。 库丘林懒洋洋倚着房门打了个哈欠,问道。 “他们还没回来?” “去木笔的刚回来,”罗宾汉招呼孩子们回去拿碗,多少能在组织成员吃剩后分到些许残渣,“不过鹤望兰的是怎么回事,离得最近回来最晚?” “怕不是和我们的魔女一样,被美色所迷投奔天极去了?” 罗宾汉觉得不可能:“他那张脸一摆出去,还有什么美色能迷住他。刚刚去木笔的那位倒是说,经过鹤望兰时听见了震天的爆炸声……” Emiya闻言停下手中的动作,缓缓转过头来望他:“意思是管理所还是炸了?!” 罗宾汉深知他管家婆的操心性格又犯了,忙不迭安抚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不如说你一开始指望鹤望兰能带回物资就有些不切实际,那可是狭间的最强兵器,我们用一碗粥说动他出手已经不错了,往好的地方想,木笔的不是完完整整带回来了吗,晚些时候我们再去看看,说不定还能有什么漏网之鱼……看,有是幸无是命,虽说对象从木笔换成了鹤望兰,但从结果来看这不是一样的……” 话音未落,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整个大地都震颤了似的剧烈摇晃起来,固定不稳的木块墙砖“砰砰”接连倒塌,孩子们镇定起立抱头逃跑一气呵成,逃到空地上时站都站不稳,那种如同山呼海啸般的灾难性动荡简直令人心惧。 “恩奇都究竟在做什么?”罗宾汉目瞪口呆,望向声势浩大闹得惊天动地的鹤望兰方向,“拆星球吗?” “……去找他们,”emiya当机立断取下围裙,把菜刀换成砍刀,“晚了别说管理所,连整片鹤望兰区都保不住!” 事实证明emiya的判断非常准确且及时,一行人匆匆赶到动荡中心时,如果不是罗宾汉优秀的辨识能力,他们压根不敢确认这坍塌一地仿佛龙卷风呼啸后又被大象群狂奔而过的废墟是曾经空旷到近无人烟的管理所——现在倒是有人烟了,字面意义上的。 爆炸引发的火光遍布视野范围内的所有可燃物,兼之管理所本就在周围埋下大量的火药,未做过特殊处理的标本最先受到冲击,尸体和防腐剂燃烧的焦臭味弥漫了整个空间,不禁令人怀疑自己是不是到了异世界。 此等激烈战况下,他们尚未来得及回过神,就见恩奇都自废墟底下一跃而出,血迹擦了满脸,身手矫捷面无表情,手中轻轻巧巧举了个足有十米高半米厚的天花板,抬自头顶一把扔了出去。 天花板的落点——一个陌生的金发男人狰狞一笑,半点没有因为英俊的外貌而顾虑表情管理,正面对上直直冲来的攻击,毫不留情的一拳挥出,几乎以雷霆之钧赫然而下的墙体自拳头中心呈现蜘蛛网般龟裂,“轰”一声碎在他手下。 “这还是人类吗……?”罗宾汉极有眼色地提前拉着同伴躲起来,探出头喃喃观战,“一拳打碎了天花板?!恩奇都就算了,那个男人怎么回事?居然能和恩奇都打得有来有往?” “金发,红眼……是不是那家伙,”库丘林猜测,“在狭间短短十来天就欺行霸市到老弱皆知的暴君,顺从他是死反抗他也是死,总而言之遇上他就像遇上天灾,除了祈祷自己好运以外根本没法避开的灾祸?” “就是在北面哪个家族宴会上大摇大摆闯进去吃喝不给钱打伤首领还振振有词能叩见他一面就是最昂贵的报酬的‘那个男人’?” “有六七个家族伙同起来凑了五十几人准备揍他一顿结果被反杀也是他?” “两天时间内凭借奇奇怪怪的武器弄垮十六个大小家族?” “心情不好就大开杀戒搞得鹤望兰怨声载道?” 大家一对情报,简直觉得金发男人堪称狭间you know who,撇开性格,仅能和恩奇都打了这么久不落下风就足够令人望而生畏肃然起敬。 考虑到说不定会有伤患而被顺道叫上的南丁格尔一语不发,冷静观察片刻,抽出小刀。 “一个断腿一个断手,救不了了,直接切除吧。” Emiya倒抽一口气一把按住她。 “等等!恩奇都可是我们这边的杀手锏,手脚都不能切!……至少等确诊过后再判断切不切!” 说不定只是骨折!别轻易就下定论废了别人手脚啊!这是什么一步到位的治疗方式! 但转至眼前,战况确如南丁格尔所说,恩奇都本就受伤的脚踝彻底损伤,以奇怪的角度扭曲,只能倚着支撑物不断抛掷重物攻击,而吉尔伽美什的右手则完完全全被鲜血浸透,已经无法抬起,狭间的人们总是衣衫褴褛灰头土脸,只有吉尔伽美什显得光鲜亮丽,而现在,这份光鲜堕到泥里打了个滚儿,亮丽被狂风糊了一脸粉尘,狼狈不堪,气势全无。 最终是吉尔伽美什奔袭至动弹不得的恩奇都身前,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将这场打斗暂告段落。 他咬牙切齿,冷笑道,“现在,你落到我手里了……如何,想好墓志铭了么?” 恩奇都轻轻喘了口气,苍白的嘴唇上渗出了血珠,汗水和血暖暖的,黏在吉尔伽美什的掌心里,他的眼神还是那样,平静地近乎无机质。 但……不知是否是吉尔伽美什的错觉。 他仿佛在那双浅淡如同琉璃的眼瞳深处见着了火焰。 这火焰仿佛从眼瞳顺着皮肤血液一路烧至吉尔伽美什的手指,他突然发现手指无法用力了。 吉尔伽美什皱了皱眉,疑心是方才的战斗耗费太多气力,以致现在竟然下不了手。 他再次尝试用力,肌肉带动指骨收缩,然而指尖下的皮肤如同一层薄又坚硬无比的钢铁,牢牢阻挡着他。 难道是什么新型防御武器? 吉尔伽美什上下扫视,撇撇嘴嫌弃地想恩奇都身上最昂贵的怕是只有那张脸,其余所有服饰加起来比不上他的一张手帕。 罢了。 他想,怒气随着战斗时的肾上腺素逐渐平缓,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当然,当然,他瞧不上眼的杂种们,几乎都被他扔进地狱里去哀嚎了,而恩奇都这个胆大包天违抗他——不止一次——的犯上者,自然也要有相应的惩罚。 就这么让他去死,未免也太合算了,轻易死了多么浪费,活人总是比死人过得艰难,他当然得好好活着,赎尽罪大恶极的过失后再去死才顺心如意。 这么想着,吉尔伽美什松开了手,恩奇都皮肤上淡淡的温度残留在他指尖萦绕不去,他让自己不去在意,红眸凌厉地向外一扫,冲着四人藏身处冷笑道。 “滚出来。” · …… 尽管已是深夜,奇尔兹依旧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人群忙碌不已,最中心的空地上却奇异的出现死寂。 身高只有一米四的安徒生面无表情双手交叉,气势完全压了那几个一米八往上的男人。 “所以,你们明明是去打家劫舍的,为什么最后一文钱没带回来,反而做好事救回两个伤患,其中一个还是个大爷——医疗费和食宿费怎么办,你们的脑子被美貌蒙蔽,丝毫考虑不到现实问题?需要南丁格尔给你们动个开颅手术清醒一下么?” 南丁格尔的开颅手书没有麻醉做了就醒不过来了——! 罗宾汉苦恼的挠了挠脑袋。 “这不是迫于强权么……” 强权,以及暴力。原本他们想装作听不见,甚至冷笑两声教教这个外地来的公子哥儿何为狭间规矩,奈何吉尔伽美什总是能从身上掏出稀奇古怪的武器,手环也还在恩奇都手上,一把远程跟踪光射枪火力足以半秒内干掉他们四人,在暴君的威胁恐吓下只能带他们回来了。 “别生气了,”emiya咳了一声,仗着身高优势摸了摸安徒生的头,得到后者一个冷冰冰的眼神,“我们这边也不是什么都没考虑就带他回来,姑且算是眼前目标一致。” “目标一致?” Emiya点点头,不远处恩奇都正接受南丁格尔的治疗——好险没有真的砍断他的左脚。 “道路已经被封锁了。”emiya简短道。 奇尔兹在依靠策反306管理者潜入边越放了个震惊整个星球的大爆炸后,边越与天极迅速封锁了网,在还有不到八十天就要世界末日的当下,奇尔兹原本计划通过抢夺一半以上管理者的手环开启网,甚至为了这个目的雇佣恩奇都,然而根据吉尔伽美什所言,在边越引发的混乱过于惊人,这个星球已经几百年没有经历过叛乱了,惊慌失措下防范过度,已经彻底封锁了道路——放弃管理者,将整个狭间完全驱逐,仅凭手环,哪怕是所有管理者一致同意,赫菲斯托斯之网也绝不可能再次开启。 “那群老家伙可不认为关一群蚂蚁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吉尔伽美什嗤了一声。 是啊是啊,顺带连累大爷您和我们这群蚂蚁关在一起了。罗宾汉抄着手心里冷漠吐槽。 反抗羽衣甘蓝区暴政而致使自身险些丧命的罗宾汉与完完全全就是暴政代名词的吉尔伽美什,相性差到根本无法交谈,一开口就是火光四溅。 尽管整个狭间似乎已陷入死路,但在吉尔伽美什看来,天极的做法依然是有漏洞的。 甫一开始建造赫菲斯托斯之网时,为了避免破坏生态循环系统——毕竟整个网自天空到地底若是完全封闭,那么水资源将是第一个被废的循环,单凭一小片范围内的环境自我修复能力要覆盖人类活动造成的破坏几乎是不可能的——电网需要留出一定空隙,简单来说,以处在中心的铃兰区为定点,纵横向下在地底有大约六十度的夹角范围并未被电网封闭。 “哪怕整个狭间几乎都是杂种废物,所有人召集起来挖上个把月也能挖通。”吉尔伽美什冷酷无情道,“画地为牢是你们这群目光短浅的无能者的爱好,我可没兴趣陪你们在这儿等死。” 听了他理直气壮的发言,众人面面相觑,当年鹤望兰最大的兰道尔家族也不过百来人……说得直白些,狭间除了实在活不下去,大部分居民独来独往惯了,像奇尔兹这样能凑个二十来人的组织已是少见,更别说这种需要成千上万人的大工程。 然而望着那张不接受任何反驳的脸(以及手里的枪),考虑到来自天极(能知道电网辐射范围这种秘辛的人只可能是天极公民)的吉尔伽美什一定掌握着更多的情报,他们犹豫片刻,还是将他带回了组织。 Emiya对安徒生解释后,寻思着和卫宫切嗣商量后续的事宜。卫宫切嗣名义上是组织的首领,但他本人习惯藏身暗处行事,实际上组织目前所有行动几乎都是由emiya策划,还得管后勤,真正意义上又当爹又当妈。 恩奇都被仰面放倒在空地上,没人敢过来围观,只有吉尔伽美什得意地把手抄在裤兜里,居高临下看他的狼狈模样。 狭间的物资极其匮乏,药物尤甚,很多时候大腿上一条长伤口就必须得切除,除了南丁格尔一言不合就爱好截肢的私心(暴走)以外,也是化脓感染乃至破伤风司空见惯的后果,至少感谢狭间的与世隔绝,没有出现什么稀奇古怪的传染病,否则如此封闭的地区能在短短半年内死光全部居民。 南丁格尔首先按了一下恩奇都的伤处,判断只是软组织全碎加骨裂的扭伤,没到要切除的地步,遂失望叹了一口气,草草包扎了一下,一双大眼睛直凌凌望向吉尔伽美什。 “需要治疗么?”她发出了(来自地狱的)疑问。 吉尔伽美什拒绝三连,“不,走开,离我远点。” 南丁格尔秉持病菌必须完全粉碎(很多时候连患者的肢体也可以一并粉碎)的理念,坚持要检查吉尔伽美什的伤处,被后者一声冷哼。 “杂种,你得搞清楚,”他居高临下地撇撇嘴,“哪怕南丁格尔家族历来强化后代肉/体,在基因链上已经有了根本的改变,但——我,吉尔伽美什,可是整个星球经过最高基因编程而创造的躯体,精神、肉/体乃至灵魂都臻于完美,这点小伤要不了半天就可以自行修复,别拿顶多进行基础基因改造的你们和我相提并论。” 他又看了看变了脸色的南丁格尔,勾起唇笑了笑。 “‘背叛家族的南丁格尔’‘愚者南丁格尔’……你的父母竟然顶住了压力没有将你除名,怎么,‘提灯天使’终于不满足于简单的过家家,放弃了身份逃到狭间来填满自己的虚荣心了么?” 这句话中包含的恶意如此明显,令恩奇都不禁皱了皱眉。 弗洛伦斯·南丁格尔,天极的贵族之后,在数年前放弃了财富,放弃了家族,放弃了地位,只身前往放逐者之地,成为了天极的笑柄,令整个家族陷入了巨大的丑闻。 南丁格尔抬起脸庞,扬起的下颌线如同岩石般线条坚毅。 她直视着他:“你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吗?” “蝼蚁的声音距离天极太遥远了。”吉尔伽美什面色冷淡。 “我听见了,”她简单地回答道,“因为他们更需要我,所以我来了。” 第十七章 ·Chapter 17·一夜暴富 吉尔伽美什在到达奇尔兹的上半天,凭借直(不)来(屑)直(一)往(顾)的说话方式已全方位得罪所有可见范围内人形生物,甚至得意洋洋凭借过高的武力(兵器)压制反抗,所经之处小儿止啼,闻风丧胆,堪称狭间一霸。 他是那种很难和人友好相处的类型,这简直是长了眼睛的人都知道,这个金发男人性格过于强烈,高傲蛮横,丝毫不顾及他人。 在恩奇都尚未恢复的当下,奇尔兹周边的居民们为了吉尔伽美什简直伤透了脑筋,打又打不过,说又说不听,胆敢对上视线就是一顿嘲讽。现在他们总算是知道为何耳闻鹤望兰的居民有段日子过得异常艰难了。 “这副尊荣也出来丢人现眼?人虽说九分看外表,但丑陋的心灵更不可饶恕。” “垃圾!垃圾!全是垃圾!你们就躺在垃圾堆上?!让我睡在这里?哈,开什么玩笑,若是纯粹的灵魂恭敬诚心献上居所,略略简陋些也可宽宏地不计较,但现在?敢让这块破板挨到我一片衣角我就轰了你们基地。” “唔……跟那个除了长相外一无是处的女人比起来,这食物倒可勉强入口。六分!” “你的眼神真是让人不舒服,很好,去死吧。” 除却最后那个差点闹出人命还是emiya拼死保下的无辜路人,整个奇尔兹被闹得鸡飞狗跳,大家一致达成共识,有吉尔伽美什在的地方不可能有平静,见着了有多远躲多远,否则撞上了很大几率不管男女老幼一律横死。 字面意义上#不给母亲留女儿也不给父亲留儿子# 半靠在帐篷门口的恩奇都在短短几小时里收到了无数意味不明的视线,他猜想若不是奇尔兹确实太穷,这里的居民们怕是倾家荡产都要委托他去暗杀吉尔伽美什。 接下去的两天他并未见到金发男人,听说是因为食材和寝室不合心意,到别的地方到(打)处(家)逛(劫)逛(舍)。 恩奇都并未过于在意,比起吉尔伽美什,该担心的说不定是被他看上什么物件的主人家。 奇尔兹在这两天里不断计算着支撑接下去行动的物资,抢夺的五个管理所并没有多少可使用的,就算是按照吉尔伽美什所说,动员整个狭间向地表深挖,通出一条前往边越的道路,他们也根本没有足够供给雇佣这么多人的粮食。奇尔兹本就不是产粮区,前期的动乱中不少家族帮派趁机随处掠夺,物资紧缺万分,奇尔兹组织在先期的备战中并没有获胜多少,更兼大部分粮食被叛徒烧毁,现在更是深陷窘境。逐渐的,在视野范围内,连小孩子都没有力气在废墟上玩耍,不少人已经开始挖草根啃树皮,负责看管粮食库的库丘林在两天内已经打退了十七波人,抱怨吃的根本补不上消耗的。 一片愁云惨淡中,吉尔伽美什踩着他擦得噌亮的皮鞋趾高气扬回来了。 他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副睥睨模样,金发比阳光更耀眼。在他身后跟了二十台齐齐整整堆满了粮食衣物被褥木板乃至画板雕塑的自动清扫机器,这些原本肩不能提手不能挑的机器们纷纷架着这个年纪本不应承受的重量,一路忍辱负重抵达了奇尔兹。 “怎么?你们这群杂种总算是要死了?”吉尔伽美什毫不客气的发出嘲笑。 躺在沙地上饿得动弹不得的罗宾汉连白眼都不想翻给他。 奇尔兹原本还能保证组织内部人员吃顿饱饭,然而罗宾汉做不出自己吃饱别人挨饿的事情——他毕竟是个为了弱者而掀起叛乱的人——于是把为数不多的粮食分了分,到现在米缸里是一粒米都没有了。 emiya嘴上说得硬气,要对组织外的人见死不救,私底下对罗宾汉分粮的举动装作看不见。 现在眼见吉尔伽美什带回来这么多的粮食,心剧烈跳了跳,马上就冷静下来了。 果不其然,吉尔伽美什冷笑两声,脚下的自动清扫机器闻声连不迭排成一串将东西堆下,伸出两个钳子一样的小手臂,从机箱里掏出工具,叮叮咚咚开始拆当初安排给吉尔伽美什的房间,其他小机器们横着木板有序上前钉锤,那架势看起来势要造出个金碧辉煌的寝宫。 吉尔伽美什满意地点点头,扔下一句话手一挥扬长而去。 “敢动我的东西的杂种就等着以死谢罪吧。” 两名小机器立刻摆出戒备的姿势牢牢守在木板前。 ……这是把自动清扫机器都策反了么??? 罗宾汉百思不得其解,索性拖了根板凳一起守着。 四周有窸窸窣窣的杂音。 罗宾汉右手撑着下巴。 “我劝你们还是别动,真的会死的。” 声音未止。 他一想,狭间人民自小就对吃的无比执着,哪怕死也要做个饱死鬼,劝也没用,只好饿着肚子长叹一气,腹诽要不是为了他们他才不管,被他揍一顿总比真的被那个金光闪闪的家伙杀了好。 他丧着站起来,深绿的斗篷斜斜挡了半张脸,饥饿感灼烧着他的胃。 他懒散地拖长调子,忍不住叹气。 “好了好了,来吧,一起上。” · 在狭间小叮当的助力下,吉尔伽美什的房子被飞快砌起,抹了金粉装了躺椅,院子里还摆了观赏用的花花草草,以及狭间人民完全认不出但按吉尔伽美什的风格绝不会便宜的雕塑和油画,整所居室焕然一新,造价高昂。 Emiya不止一次动了干脆对吉尔伽美什反杀捅肾的念头,看看这些装饰能换多少粮食,狭间黑吃黑再正常不过,但考虑唯有他才知道如何打通狭间边越的通道,最后只能忍痛放弃了这个打算。 而从林中散步回来的恩奇都察觉到了些许不对。 他是个不关心世事,不在乎旁人的性格,没有人见过野兽对生存以外的事情抱有好奇,他也同样,对人世无动于衷。 但今日的奇尔兹令他都感到了一丝异样。 他们躲在阴影里,不时探讨着什么。恩奇都猜测是否与吉尔伽美什有关,整个狭间都与吉尔伽美什相性不合,这种警惕的氛围再熟悉不过。 他的伤并未痊愈,一瘸一拐地慢慢踱步走着,听见了人们的窃窃私语。 他们说,奇尔兹在发粮食和伤药。 奇尔兹作为一个叛乱组织,除了炸管理所和边越,怂恿策反外人,日常策划阴谋动乱之外,居然在此刻奇怪地背负起了政府职能,从现在开始,每日定时在街区发放伤药食物。 初闻这个消息,恩奇都感到自己的三观受到了极大的颠覆,生活了二十来年,狭间从来只有单人抢劫或者团伙抢劫,哪怕偶尔稀罕的帮助别人,那也是自己有了富裕得能堆满整个房间的财富,才会从手指缝漏出一粒米的程度——罗宾汉那样的殉道者不算。 现在,免费发放粮食伤药?他们敢发别人敢要么? 恩奇都一头雾水,回到奇尔兹内部,才知道这竟然是吉尔伽美什的意思。 那个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天上天下我是老大给我跪下神算什么滚一边去别来烦我”的吉尔伽美什,发出“去,把粮食和伤药给他们”的命令时,整个组织捡了一整天的下巴。 “他哪儿这么多储备?”堆积如山的粮食伤药简直清点不完,库丘林忙的团团转,发出整个组织的疑问。 Emiya同样忙不停跌地安排着:“据说是抢了附近大大小小近百个帮派家族让清扫机器送回来的!罗宾汉别动那里!没错,先确保东面的伤患!什么,南丁格尔又要锯子?她那儿不是医院吗?!” “嘿——咻!早知道这些东西最后都要发出去我给他守门做什么!饿着肚子打倒几十个男人是很轻松的事情吗!” “米!这儿要大米!土豆也行!还有面包!不不不,别给南丁格尔锤子,医院需要的是绷带和伤药!” “什么?她说她要锤子?如果可以把斧头剪子也给她?” “这家医院怎么回事准备从出生到死亡一条龙服务到底吗!生不出来就剪子剖肚皮,救不活上斧头分尸?!” “快去熬粥,去!……他们不愿意吃?告诉他们这可不是免费的,‘吃了我的东西当然要给我劳动至死’,发粮食的冤大……土豪P如此宣称!” “总之叫他们吃饱了过来干活挖地!” “所以到最后不还是挖地吗!” “种地和挖地可不一样罗宾汉你别计较了!” 吉尔伽美什坐在院子中央,看着乱成一团的热闹场面“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地大笑出声。 “杂种的闹剧偶尔也会有意想不到的乐子,很好,不枉我费劲心力收集这么些东西,本想着如果你们的表现不能令我满意,就让你们全都去死哈哈哈哈哈哈哈!” 按照吉尔伽美什的性格,绝不可能是“费劲心力”,能在散步途中顺便打家劫舍洗劫帮派再命令清扫机器人带回来,就是他会大发慈悲做的全部了,现在在这里大言不惭说什么如果不能令他满意就全部弄死,要不是罗宾汉忙得压根顾不上此等暴君发言,否则怕是要在汤里下毒。 恩奇都靠在院里的树下,静立不动,也没人指望他伤着一条腿能做什么——不如说,emiya现在生怕恩奇都做什么都算成是任务,奇尔兹真的负担不起聘请狭间第一兵器的费用。 大约是众人忙晕头的惨剧确实取悦了吉尔伽美什,他难得地没有摆出高高在上的架子,眉眼舒展开来,阳光浅浅落在他上扬的唇角旁,红瞳血一般艳丽又光彩熠熠,令人移不开眼睛。 恩奇都看了他好一会,才想起按照沙姆特的教导,大多数这种时候人们都会意思意思交谈两句,仿佛不管是否愿意开口,沉默都暗示着气氛尴尬。 他轻轻抿了抿唇,确保喉咙能够正常发音。 “你……你是如何命令清扫机器的?” 吉尔伽美什看也没看他,唇角的笑意略敛:“以我的身份,更改权限和功能又不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怎么,兵器也会对这种事情好奇么?” 不,他并不关心这些,他只是想听见他的声音。 听见吉尔伽美什的回答,恩奇都便止住了话语。他本就不擅长交谈,现在看起来天被聊死了,搜肠刮肚好一会,实在找不到什么能说的,只好垂下眼睫移开视线。 吉尔伽美什等了一会,没再等到恩奇都开口,不耐地敲了敲扶手,皱着眉头望去。 绿发的兵器微微倾斜地靠着树干,侧脸被斑驳光晕拂着,像一尊白色塑像,令吉尔伽美什想起多年前家中摆放的古物,又像是布满了青苔的遗迹,那种如出一辙仿佛能窥见古老岁月流淌的质感。他的眼睛如此宁静,像雨后的潮湿森林,绿荫垂在他的发间,唇色淡淡的浅红,只是安静站立便有疏离出尘的清澈感。这副皮囊正是他纯粹心灵的外现。 吉尔伽美什望着他,有那么一瞬间,心脏似乎紧紧蜷缩。他听见鲜血凝固的声音,听见心脏停止了跳动,整个世界静止远离,而恩奇都的呼吸仿若在侧,清晰可闻。 他觉得自己是在烈日下坐了太久昏了头,又很久没见过收拾妥帖的人,狭间一群不修边幅头毛蓬乱的家伙,简直玷污他的眼睛,好不容易有个外表齐整的恩奇都,多看两眼也不是什么大事。 院子里人来人往闹闹哄哄,来搬运的帮手不敢惊扰他们,连面红耳赤的吵架都下意识避开他们的方向,乱糟糟的场面里两人仿佛被隔绝开似的,形成两个格格不入的世界。 吉尔伽美什突然之间便对眼前的闹剧失去了兴趣,兴味索然地站起来,双手插进裤兜。 “差不多也觉着厌烦了……喂,那边的,随便哪儿都行,让我看看你们狭间还能有什么消遣的余兴节目。” 第十八章 ·Chapter 18·世界 恩奇都直到出门时都未反应过来。 若说吉尔伽美什此人有什么平易近人的爱好,或许仅有散步一项,这并非什么机密之事,每个在深夜被他大摇大摆闯入的家族都能含泪诉苦一千字。但与此同时,他也是一个孤高的,独来独往的人,从不会轻易允许旁人近身,擅自搭话是对他的威严的轻蔑。 恩奇都虽说受成长时环境所限,所有人类应享受的情感并未倾注给他,他也因此无法感知与反馈,但奇异的,他独独对吉尔伽美什的情绪极其敏感,仿佛所有人类的悲欢都显现在吉尔伽美什身上,他通过吉尔伽美什来揣测人世。也就因此,对于惯常独来独往的吉尔伽美什反常的命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的脚伤着,只能缓步前行,而吉尔伽美什竟未出口嫌弃他的怠慢,只是同样慢下步子,和他步履相间,差了半个身子一前一后地走着。 狭间的道路又长又窄,为了避开大咧咧伸了半只脚拦路打呼噜的流浪汉,恩奇都不得不小心的跨过他们。他使人惧怕,人们总是不敢对上他的眼睛,但同时,也不会为了他而特地躲开。这对罕见的组合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人们新奇又警惕地打量他们。 恩奇都对视线不敏感,混合杀意或其他意味的情感对他而言毫无意义。吉尔伽美什则是浑不在乎他人想法,认为哪怕整个世界的视线投注在他身上也理所应当。 但这些视线中有一道略显不同,它饱含着某种极端的情感,并非投注于他,而是指向恩奇都。 吉尔伽美什眉头一皱,望了过去。 一个孩子缩在半扇门后面,瘦得皮贴着骨头,两只小腿以下是空的,裸露出的胳膊和大腿显得脏污且伤痕累累,黑漆漆的双眼直直盯着恩奇都。 察觉到吉尔伽美什不善的视线,那孩子身后的妇人飞快得一把将孩子扯进怀里,“砰”一声关上门。恩奇都顺着望去时,只与那孩子短暂地一瞬交接了视线。 “……”吉尔伽美什,一个单凭视线就令人闻风丧胆的男人。 “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他挑了挑眉:“怎么,你们这如污水沟的地方竟然也有亲情?” 他并未降低音量,于是这句充满冒犯意味的地图炮被巷子里其他人听见,他们敢怒不敢言地瞪过去,嘟嘟嚷嚷背过身去。 “什么?”恩奇都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吉尔伽美什迈开步子继续走着,发出意味不明的嗤笑。 “刚才的母子,冒着过于防备说不定会激怒我的风险,优先保护自己的孩子,哈。” 恩奇都想了想,慢慢跟上他的步伐。 “那并不是母子,应该也并不是……亲情?” “……” “仔细看的话,他们长得并不像。”狭间没有基因编辑,不能通过这种手段改变后代的长相,很少出现有血缘关系的家人长相完全不相似的情况,“而且,那孩子长得好看,所以被收养了。” 吉尔伽美什皱了皱眉。 “什么意思。” “残疾的、有缺陷的,与同样除非畸形到足够当做卖点的孩子,如果没有作为商品的价值是活不下来的。” “……” “这也没什么。”他看见吉尔伽美什的脸色,后知后觉地补充,“这很正常,你看,天极当然不会出现这样的事……那里是没有痛苦和饥饿的天堂,既公正又自由,可狭间能活下去的方式只有这些。” 吉尔伽美什冷冷嗤笑。 “看了这么多场投票之后你还能说出公正和自由?虽然知道你们这儿没有学校,指望你们能接受点教育是天方夜谭,但是依然愚蠢,狭隘,不切实际!一个把操纵舆论作为政治基石运作的政府能有什么公正?一个从出生开始便通过植入芯片监控公民投票倾向的国家能有什么自由?” “监控投票倾向?”恩奇都吃了一惊。 吉尔伽美什随意挥挥手,仿佛想要绕开这个令人生厌的话题。 “啊啊,感谢狭间混乱的管理吧,孩子像羔羊一样出生,没人顾得上给你们植入芯片。凭着芯片能到任何的星球也无惧语言不通,从身份识别、购物、教育、医疗……你所能想到的一切都在它的掌控下,没了芯片就没了被星球承认的公民身份。这芯片是获得知识的渠道,是与生存于世的基础,也是束缚颈上的锁链。” 天极推行芯片管理制度已超过了两百年,除去被放逐的狭间,它们以数据监控分析公民的投票,他们的生活如同放大镜下的纤维,浏览过的网页、交流过的话题、曾漫不经心的一票,所有的一切……一丝一毫也不放过,在那基础上构建了这个人的全部。 人格是非必要的,是可以被计算的,在芯片管理的系统下,边越与天极的每一次投票,误差不超过百万分之一。 于是人类成为了真正的数据,傲慢与卑微开始分割世界。贵族们为什么要对数据产生感情?数据仅仅是数据,能够被取代的消耗品没有给予精力的必要,真正重要的是手中的权力。 他不需要对恩奇都解释这些,这男人的内里太过一目了然了,他的世界是如此纯粹,人类不曾留下多少痕迹,可同时,他的世界也无比空荡,仅有风和森林在其中歌唱。若说狭间能有什么勉勉强强的可取之处,或许也就只有恩奇都了。 当然,一而再再而三违逆他这点完全不行。 面包和米粥的香味逐渐散开,街巷里的组织成员累得有气无力三两分开,一边敲锅一边准备分发食物,对两个悠闲散步的大爷报去羡慕的眼神。 这片地区的住民们此前啃着树皮都不愿接受奇尔兹的粮食,在这里好意是如此罕见,致使人们不相信无由来的馈赠,他们疑心是否暗中标好了价格,最终的还债代价将高昂难企。不过,在听见那句循环广播的“吃了东西就要劳动至死”的暴君发言后,大家反而纷纷放下心来一拥而上。这种压榨到不把最后一层皮撕下来卖了绝不罢手的作风确实是他们熟悉的狭间了,可以吃。 他们躲在角落里狼吞虎咽,街边的死婴被随手放在石阶上,等清道夫或清扫机器收拾,吊死的女人脚一甩一甩,被不耐烦的拨开。 这已经是吉尔伽美什近日来逐渐习惯的风景了,天极虽说同样令人不快,污浊横流,但那些黑暗藏在更深的沟渠里。而狭间,所有的丑陋摆在台面上,在太阳下明晃晃的反射着罪恶。(注) 这罪恶是穷困,是自私,是贪婪,是短视,是人性。 他曾为狭间无人时的深夜感到安宁,尽管这安宁下随处可见犯罪,入室的灭门,心怀恼恨的毒杀,无由来的谋害……太多了,吉尔伽美什见过太多匪夷所思的罪恶,简直如同闹剧,愚昧总会诞生更多的愚昧,艰苦的生活难以保持良善,每个人的灵魂都乌七八糟不堪入目。 无论多少次,吉尔伽美什总会对此失望至极。 这世界本就无可救药,正当毁灭。依他而言,甚至连天极那群贪生怕死徒有虚名的杂种也合该共亡,量产人造的幼儿以满足权贵私欲,为了贩卖军火肆意挑起两国战争,肆意谋杀数以千万计的平民,以话语权操纵政治,以金钱赢取选票,把控资本,压榨最后一滴血汗,直至掏空整个星球,以此满足不断索求攫取的贪婪。 掌握了权力就令暴力谄媚,暴力会毁灭所有阻碍在眼前的庞然大物,根深在这个星球的腐烂已经无法靠个人挖除,换一个星球又能怎样。这个星球在短短两百年间被完全剥削了最后一滴血,抛弃了它,下一个星球依旧会步上后尘。 而他是人造的神明,是他们延续辉煌的象征。 权力匍匐在他脚下,恳求他漫不经心的一瞥,他的所思所想没有不成的,他喜爱的厌恶的总会称心如意,世界竭尽全力围绕他旋转,博取他的欢心。 他已经没有什么可再失去,可再得到的了。 他应当满足。 然而,然而。 这世界依然如此—— 无趣。 ==== 注:“在太阳下明晃晃的反射着罪恶”,非原创,找不到出处,此处化用。 第十九章 ·Chapter 19·狭间特色主义精神 吉尔伽美什出去逛了一圈,非但没有找到乐子,心情还更坏了。秉持着他不愉悦那别人也别想好过的自我中心原则,刚用吃饱饭的条件被强制建立人身依附关系的广大人民群众纷纷拿起锄头砍刀锅碗瓢盆齐齐聚在一起等待号令挖地。 吉尔伽美什在和恩奇都逛的那一圈范围中差不多初步找到了电网的覆盖范围,他从前只在光屏上见过电网的结构,现实中要找到确切地点有些困难,若非他的防护罩不知怎么失效了,压根不需要这么大动干戈,直接穿过去便是了——反正他也是这么到狭间的。 他圈出了块地,地址位于鹤望兰与铃兰分界线的中心。 “从这里开始,动手。”他言简意赅的命令。 大伙儿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怎么动手?直着挖还是横着挖?挖空吗?挖多深?挖多久?世界可还有不到八十天就毁灭了?七个字就想使唤动狭间人民是不是太看得起他们的智商了? 金发的男人不悦地沉下脸,冷冷扫视一圈,众人立刻乖觉齐齐开始动手。 “竖着挖!听不懂话吗,你往鸢尾区的方向挖什么!” “用力,没吃饭么!我可不记得苛刻过你们的伙食!” “敢偷懒就给我去死,我不留废物。” “手脚一并动起来,区区一万两千米,这点距离都做不到狭间真是没骨气!” 众人敢怒不敢言。 金发暴君像是巡视领地般对勤勤恳恳干活挖坑的人民群众指手画脚,完了看着热火朝天的气氛还有些不满。 “怎么只有这么一点人,别的杂种哪儿去了?” Emiya给组织内部排了班,毕竟他们除了挖地以外还肩负叛乱的重任,得留一些人守在基地安排日常事务。现在奇尔兹留在这里一起挖坑的人中有一位白发的青年,名为迦尔纳。 恩奇都认得他的脸。 施舍的英雄迦尔纳,在狭间非常有名气,只要有人向他求助,一定会给予回应。听说他似乎本是天极的公民,自从父母把投票权限交给成年的他后,在人生中的头三个回合就把自己从天极搞到了狭间,与隔壁南丁格尔是一个风格。 当然,以狭间人民根本不向人求助的行事作风,“施舍的英雄”名号更多是以其自愿自发赠予的行为而来,他在天极时是个格格不入的怪人,到了狭间这个怪人云集的地方竟显得不那么奇怪了,不少人和他还挺合得来。 听见吉尔伽美什的问话的迦尔纳放下铲子,抬起脸面无表情对他道:“你的命令为何并非所有人遵从,难道你不清楚缘由么。连神明都有不从的信徒,更何况是你。” 话音刚落,恩奇都敏锐的感觉到吉尔伽美什情绪一瞬间下跌。 说出这句话的白发青年以其波澜不惊的面孔平静地叙述对他而言相当普通的话语,但事实是,这样的语气措辞恰恰与吉尔伽美什的个性相冲。 该怎么说呢,这位施舍的英雄有着与恩奇都不相上下的ky,但对于吉尔伽美什而言,恩奇都的ky理所应当,是他不通人情直率个性的体现,有其可嘉之处;迦尔纳的ky则是不识好歹,自以为是的语气中透露着不以为然。 这份不以为然是迦尔纳将其自身以外的事物平等看待的佐证,贵族和乞丐在他眼中毫无区别,均为他可施予的对象,他就是这样正直的人——诚然这份正直对吉尔伽美什而言毫无意义,不如说迦尔纳的所为正是轻蔑他的表现,将吉尔伽美什与这世上的其他人同等看待?连天极议会那群老家伙都不敢如此无礼。 坏脾气的吉尔伽美什冷笑了一声。 “所以?你认为我应当怎么做?进谏的话语放到稍后,首级或是心脏,胆敢说出这种话的你难道妄图不付出任何代价?” 迦尔纳以平淡的语气回复道。 “若是我的首级终将跌落尘土,那给予你也无妨。至于进谏,你的所作由你自身决定,与我无关。” “所以你的意思是哪怕现在身首异处也是自作自受?很好,拿起你的武器,我非要把你的脑袋拧下来不可。” “你提供食物换取劳力,我愿意听从,不过命令挖通道路的是你,要求决战的也是你,请告诉我先完成哪一项任务。” 兢兢业业挖地的群众们汗流浃背,够了,他们不想再听下去了,无论是字字句句戳人一刀的白发青年还是气压越来越低的金发暴君,最终打起来受伤的都只会是他们这些无辜人员! 恩奇都面无表情,心想若是打起来那他正好先行离开四处走走,吉尔伽美什不想散步了,他的事情还没能做呢。 不过,就在此刻,奇尔兹的其他人过来,告知吉尔伽美什粮食储备不够,被后者以杀人般的眼神凌迟了。 · “塞满了四栋房子的粮食,你们告诉我储备不够?”吉尔伽美什大爷似的坐在奇尔兹的破屋里翘着脚不悦道,“与此同时,今天来挖地的只有不到五十人,你们狭间穷酸到只有这么些劳力了?事先警告你们,只要是能提得到锄头铲子的,哪怕是老人和小孩都得给我干活。” Emiya对这个不事生产不接地气的大佬深呼吸了一下,告诫自己要忍耐。 奇尔兹地区居住着10万人,目前挖地轮换的人员大约在五十人左右,按照吉尔伽美什划出需要挖通的面积大小估量,根本用不着动员整个奇尔兹,坑只有那么大,人多了过于拥挤也碍事,要雇佣这么多人,现在所有的食物只够不到四十天的分量。 最初按照吉尔伽美什的语气,奇尔兹总认为挖地是个成千上万人才能成功的大项目,哪知实操起来最多五十人。吉尔伽美什能把一件芝麻大的小事用盛大语气郑重吩咐出去,跟着他的思路走往往会觉得马上要有一个大场面,所说所行富有深意,到真正开始干事了才发现说不定不难,末了他还会鄙视擅自曲解他本意的家伙,认为是他们想太多。 别说什么身居高位才能养气,不管是谁,(迫不得已)和吉尔伽美什相处一周以上,养气的功夫绝对能傲视天下。 Emiya的中心思想归纳起来就是一句话,没钱没粮,要劳烦大爷再去打劫一次,殃及的家族帮派越多越好。 狭间特色主义精神:别人不好我就好了,来都来了,总之先吃饱再说。 吉尔伽美什表情不悦:“这点小事都要来打扰我?真是没用,随便哪个谁去——没错,那个叫迦尔纳的不是正合适干杂活么——听见我的名字帮派们都会乐意至极呈上贡品的。” Emiya打了个磕巴。 “……你们见过迦尔纳了?” 吉尔伽美什哼了一声。 Emiya便理解了,心里扼腕。原本让迦尔纳去木笔区抢夺手环时还特意瞒住了敌我未明的恩奇都,想着组织一大秘密武器不能就这么暴露,留一手总是好的,哪知道听见广播里说吃了老板的饭就要给老板干活的迦尔纳如此老实真的去挖坑了,最想隐瞒的两人都正正撞见……罢了,迦尔纳只要在组织一天,不可能完全避开他们二人,现在走了明处倒也好。 “而且,”他听见吉尔伽美什补充,“你方才不是说了吗,挖通道路只需要几十个人,四十天绰绰有余,除此之外的损耗我可不管,旁的人饿死就饿死,难不成他们还妄图用自己的死活来威胁我?” Emiya听懂了他的意思,奇尔兹所涉及的十七万居民中,吉尔伽美什只愿意养活为他所用的人。 金发暴君不管Emiya难看的脸色,嗤笑一声又大摇大摆出门了。 他有心找些乐子,然而狭间的娱乐与其说是稀少不如说根本没有,在吃不饱饭的情况下是无法满足精神需求的,当然,狭间人民需不需要满足精神需求吉尔伽美什压根不在乎,他只觉得日子过得很无聊。 按照他在天极时的作风,但凡露出点轻微的不悦,哪怕仅仅只是唇角下撇一度,立刻便会有人为他献上珍宝,敞开的不夜城对他予取予求。偶尔心情好时也会去做些慈善,到学校给星球年度优等生颁发奖状,赦免所拥有星球的一年税,看到了快死的奴隶买下来扔到狭间…… 但狭间的娱乐只有两种,散步和斗殴,方才散步就是败兴而归,吉尔伽美什短时间不想再扫兴了,他兴趣缺缺地游走在奇尔兹内部,发现众人不是忙得热火朝天就是东奔西跑修复违章建筑——那房子都破到只剩一成了有什么修复的必要? 不如说,吉尔伽美什对狭间人民的生命力都要感到吃惊了,世界快要毁灭,除了一开始吵吵嚷嚷,大家像是飞快接受了,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日子,不由得令他有些怀念边越——现在边越一定过得吵吵嚷嚷崩溃混乱,当初想着狭间会比边越有趣些而前往狭间说不定失策了。 正准备出去随便找哪个家族取乐一番时看见恩奇都自他眼前走过,一把扯住他的长发。 “喂,你去哪儿?”他不客气的问。 恩奇都被扯得一顿,吉尔伽美什的力道并不大,像个恶作剧的小男孩……这个比喻似乎并不恰当。 “在这附近走一走。”他说,没有把头发从吉尔伽美什的手中抽出,顺着他的力道转了半身重新站直。 长发的触感冰凉柔软,像是会从掌心里滑出一般,吉尔伽美什无意识握得更紧。 “任务?还是下一步计划?总不可能是你自己想散步吧。” 没有听到否认,他微微吃惊地扬了扬眉,决定跟着恩奇都看看他究竟要做什么。 阳光仍旧是白蒙蒙的,落在恩奇都的发上像是碎雪一般,又薄又轻,他仿佛没什么目的地漫走,穿过奇尔兹,先向着鹤望兰的中心街迈步,拖着一只脚,慢慢地走完一整条长街,再折向邻近的铃兰区。一路上人们躲闪着望他,避开他的前路。 恩奇都的散步并不能称作散步,仅仅只是前行。人们通常在散步时会看看风景,停下来聊聊天,间或歇脚乘凉,肆笑怒骂。但他的神情平淡,也不与人交谈,也不与人对视,仅仅只是从他们跟前走过,得到一些闲言碎语,让人们知道他还活着似的。 到了晚上的时候,他们走过了整个鹤望兰及小半铃兰区,最后在荒野上停了下来。 狭间共72万公顷,平分为六,鹤望兰占了其中之一,但并非每一寸土地上都住满了人,人们总是往中心的地区靠拢,游散在荒野的往往是老弱,很快会因饥寒死去,久而久之,荒野便成了自杀者最后的去处。 吉尔伽美什心中不满,走了大半天,以为恩奇都是接了新的活计去暗杀,想瞧瞧脸颊粘上鲜血的他的模样,没想到居然还是散步。 恩奇都在这时停了下来,微微偏头思考着什么般问道。 “你想看骨头吗?” “什么?”吉尔伽美什疑心自己听错了。 “骨头。” 吉尔伽美什正眼看向恩奇都,后者的神情平淡,并不像是口误或玩笑。 认真的吗?他腹诽道,深更半夜去看骨头?狭间还缺骨头看?难不成是之前管理所见过的标本,当时没有被全部销毁剩了些残次品?那种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不管审美还是造价统统一无是处,专程去看那种东西?浪费时间。 他哼了一声,勉为其难道。 “带路。” 他们踏着月光在小径里走着,两旁响着虫鸣小夜曲,来到了一片空地里。 地上伫立了一张白骨,巨大得令人吃惊,远远望去像是一座拱起的长桥,人站在下面,甚至会被垂下的阴影完全挡住身躯,大约是落在此处的时间太久,骨面被侵蚀出了细小的孔洞,风吹过便发出“呜呜”的声音。 白骨的大部分被掩埋在地底,恩奇都走上前去,随意靠在骨头上。 吉尔伽美什打量这寒碜地。 “就是这里?” “嗯。” “就是这个?” “嗯。” 空气变得安静,许久无人说话,恩奇都后知后觉,去望吉尔伽美什的脸色。 “你不喜欢吗?”他疑惑问。 “一整块悲鸣兽的骨头,有什么可喜欢的。” “悲鸣兽是什么?” “α-14号星球的一种大型肉食生物,寿命一百二十年至一百五十年,体积在三十吨左右,”吉尔伽美什自恃身份,不愿坐在泥土上,“它们的吼叫声如同人在嚎哭,因而被命名悲鸣兽。狭间不是有电网么,怎么会出现它的尸骨?” 恩奇都摇摇头。 “狭间在成为狭间之前,这里似乎便有它了。我分辨不出这是什么生物,问了人,他们也不知道。” “狭间怎么可能有人知道,悲鸣兽的骨头能保存四百年以上,天极用它们的牙齿和肋骨做骨制品贩卖,卖到现在整个星系也没几只悲鸣兽了。”他轻轻弹了一下骨缝中长出的细叶,“它们的骨头在某些星球上等价黄金,数量很少。” 两百年前,一只巨大的,张开双翼蔽日遮天的巨兽轰然落在陌生的星球上,安静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你就只是为了让我看这个?” “没错。” 吉尔伽美什等着他的解释,没想到恩奇都说完后便不再看他,只安安静静靠坐着。 吉尔伽美什皱了皱眉,有些想要发怒,但对着月光下瘦削的背影无法说出狠话。 “你要在这里待多久?” “你想回去了么?”恩奇都问,他的脸庞白皙无暇,在月色中总有些苍白得不似真人。 “放在平时,骨头和荒地不值得我瞧上一眼。” “可你没有离开。” 吉尔伽美什被噎了一下。 “请坐下吧,”恩奇都说,“坐到我旁边,在这个方向向上看,蝴蝶在月亮上跳舞。”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吉尔伽美什想,然后一把脱下外套扔在泥地上垫着,臭着脸坐下。 白骨上的孔洞不规则地分布着,有些是个黑乎乎的小眼,有些风化穿了,自下而上望去,那些孔洞像是串联飞舞的蝴蝶倒映在月面上。 一开始他很不自在,泥地太硬,外套上有蚂蚁簌簌爬过,背后的骨头太高太凉,夜露深重,裤脚被打湿了,一时他嫌四周太吵,全是虫鸣,一时又嫌太静,只有恩奇都的呼吸声,总之这里的一切都不能令他满意。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有些心浮气躁。 恩奇都偏了偏头,面无表情时显得无机质的脸庞半侧向他,无端令吉尔伽美什看出了茫然。 “你是指什么?” “全部。” 恩奇都想了想,慢慢地道。 “如果是下午的行动,我是在告诉沙姆特我的身处,这样她能找到我。” 吉尔伽美什突兀地感到一阵不悦,但他决定忽视。 “她能知道?” “我还活着,所以会有人将她送到我身边。”他平静道,“假如有人准备对她做不好的事,现在也不敢了。” 吉尔伽美什冷淡地沉默,他对那个除了脸以外没有任何值得记忆的女人不感兴趣。 “如果你是指为什么我带你来看骨头,”恩奇都说,声音低低地,带着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困惑,“因为我喜欢这里,我希望你也能来看看——我第一次这样做,是我做错了吗?” 吉尔伽美什一顿。 无情感的兵器在此刻显现了一丝浅显的人情味,微微垂着头,长发顺着肩膀落下,注视吉尔伽美什的眼神专注到整个瞳孔只容纳下他一人的身影。 就像此刻整个星球都只有他们两人。 吉尔伽美什在一瞬间感到世界万籁俱静。 “哈……哈,”他仓促笑了一声,稳了稳心神,勉力道,“你这家伙虽不通人情,脑子也不活泛……但知晓要为先前的鲁莽致歉,献上礼物……勉强算你有眼力。” 没错,一个只懂杀人的家伙情感表达有问题是能够理解的,恩奇都先前的所作所为都有了解释,大不敬的各种罪过是狭间民族特性或者好感表达方式有误,毕竟恩奇都此人根本不会对旁人有恶意或者杀意,更何况是他吉尔伽美什,没有人会不拜服在他脚下,呵,这家伙憧憬自己这件事是一目了然的数学题,甚至不需要解答就明明白白摊开了答案。 这片景色单调无聊,苍白到都不需要语言描述,可这是恩奇都自出生以来第一次与人分享自己的喜好。 如同羔羊为神献上躯体。 “……穷酸,太穷酸了,如此微不足道又廉价的歉礼还真是我头一次见。” “……什么?”恩奇都没听懂。 吉尔伽美什却不理他,这套逻辑自洽合理,已然说服了他自己。 “嗯……先前诸多的冒犯当然不能就此罢休——但,仅此一晚,我便宽恕你吧。” 昏芒的月色星光下,他们开始聊天。 大部分时候是吉尔伽美什在发牢骚,他总是有那么多抱怨和不满,人世在他看来一无是处,他说天极早已准备好星际航行船,等投票结束后驶向另一个星球,那里比143号星球更大,绿地的覆盖面很少,正适合建造钢筋丛林。以前读书时和别的贵族子弟打架(他单方面揍人),因为没人敢反抗,很快就觉得放弃了。进口的帅气神明蟹味道还不错,从狭间出去了他要买下那个星球…… “等等,”恩奇都打断他,“什么蟹?” “帅气神明蟹,”吉尔伽美什翻了个白眼,“这种蟹背后的花纹很像当地信仰的神明的脸,爬起来威风帅气,因而叫帅气神明蟹——别笑。” 恩奇都也谈了些自己的、狭间的事情。 他的语气总是平淡,再惊心动魄的事情也说得毫无起伏。兰道尔家族覆灭之后,很少再有人挑衅他;伊妲家的花卖得比其他区的便宜,因为他住在楼上,别人不敢靠近,宁愿到临近的区去买;沙姆特总是喜欢给他做衣服,有时候恩奇都栖在她的膝头被她抚摸长发,有种自己被撸猫的错觉…… 吉尔伽美什认为猫比他机灵多了。 恩奇都说他有一次到一个臭名昭著的家族里,干完活儿后听见地下室有许多呼吸声,下去看见不少被残虐的孩子和老人,他们被放出来后,大部分人没等到医生就死了,剩下的人将那个家族的财富挥霍一空,举行了极其盛大的宴会,供整条街的居民玩乐。 “那之后,一般我接到家族任务,大家都会开宴会,”恩奇都道,“第一次就在羽衣甘蓝区,太吵了,我记得305号管理者很不高兴,每个举行宴会的区的管理者都很不高兴。” “然后?”吉尔伽美什饶有兴味地问。 恩奇都支起脚,换了个姿势。 “他们喝酒、划拳、跳舞,人很多,真的太吵了,接着响起了尖叫,自动光束机器不停扫射,有孩子撞到我,糖糊在了我身上,他揪着我的衣服一直在抖,好像忘记要逃跑这件事。”他慢慢回忆,“我不太喜欢吵闹的环境,所以把那孩子抱到旁边的酒箱上,去清理光束机器,并不多,只有四架。管理者似乎很生气,在广播里说一定要杀了我,于是我到羽衣甘蓝的管理所,告诉他如果他能做到就动手吧。” 吉尔伽美什大笑出声。 “305号管理者见了我不大高兴,一直在后退,很长时间不说话,我告诉他,希望他不要去打扰宴会,我在管理所的房顶上,等他到天亮,天亮之后他如果依然不杀我,我就走了。” “你就在那儿等到天亮?一个人?”吉尔伽美什问。 “是的,”他点点头,“羽衣甘蓝区的管理所地势要高些,从那儿能看见宴会的火光,很小,像星星一样,非常多。” 吉尔伽美什几乎能够想出那样的情形,长发的青年如同此刻这样安静坐着,孑然一身遥遥望着如同繁星的火光。 “你不喜欢宴会?”吉尔伽美什也想象不出恩奇都参加任何聚集人数超过五人的场面。 “人太多了,他们都避开我,偶尔会有人拿着面包或者糖攻击我。” “……面包和糖?” “突然冲到我面前,抱着糖一股脑儿扔到我身上,转身就跑……应该是攻击吧。总之我几乎不参加这样的场合。” “哈哈哈哈哈哈哈!”吉尔伽美什捧腹大笑,“你管着叫‘攻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恩奇都几乎是有些吃惊地看着吉尔伽美什,后者完全被逗乐了似的,笑得整个人后仰。 他有些手足无措,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吉尔伽美什鲜少在他面前如此放松地袒露情绪,但看着这样的他,就连恩奇都也忍不住,慢慢地笑了起来。 他的笑通常总有种漫不经心的疏离,仿佛那只是一种经过计算的肌肉记忆弧度,毫无温度可言。 但现在,他的眉眼下弯,唇角上扬,就像月光揉碎在了他的眼中。 吉尔伽美什感到有种痒意从心脏窜进了大脑,月光太过于美丽,面前的笑容太过于美丽,在这一刻,仿佛连深藏在他骨里从未停歇过的愤怒与冷漠都烟消云散。 他感到了一种纯粹的欢愉。 暖暖的,温水浸泡般轻柔。 假如这时候恩奇都请求吉尔伽美什宽恕他先前的不敬之罪,既往不咎,吉尔伽美什恐怕也会欣然同意,在这月色下,望见他唇畔那抹淡淡的笑意,吉尔伽美什的心脏像是被温柔地抚摸着,同时感到喉咙发紧,胃部灼烧,呼吸变得灼热,蓦地升腾而起——饥渴感。 想靠近他,触碰他的手臂,嘴唇,明亮的眼睛。 那种饥渴只是一瞬间,很快,温暖的、纯然的喜悦压倒性地占据了他的胸膛,他从未感到这世界是如此令人愉快,仅仅在这片刻,在无人所知两人相依的狭小空间里。 他很快找回了理智,并立刻在一片杂乱的思绪中抽取配得上他身份的所思所想。 恩奇都有其可取之处。 就像是无数次的评价红酒、美人和宝石,他对恩奇都下了不菲的定义,那张脸也就算了,相比之下,他的心灵才是真正完美无暇的宝物,拿到天极必定能卖出一个好价格。 宛如水凝冰,昙花现,只有一瞬间的美的极致。 ……至于吉尔伽美什心底那极其浅薄的瘙痒,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按捺不管便好。 第二十章 ·Chapter 20·紫玉兰 在返程的路上,他们依然不时交谈着。 吉尔伽美什很少与人像现在这般心平气和的谈天,更别提毫无恶意的大笑,与恩奇都说话是件有趣的事,狭间怪人云集,恩奇都也算是其中翘楚,但吉尔伽美什就是认为这个男人心思纯粹直来直往,单纯不做作,旁人没有能比得上他的。 他们从昨日经过的街巷穿过,远处传来酒馆大声的喧闹,偶尔也有视线窥探。 我们说过了,在偶尔心情好时,吉尔伽美什是不吝做些慈善的。 他首先拐进了一间武器铺,面对那些奇形怪状的狼牙棒匕首斧头菜刀,险些没冷笑出来,店主知道这位大爷瞧不上这些破烂,飞快将他领到后屋。 后屋里倒是有些光束枪和狙击炮,但吉尔伽美什看一眼就知道都是被边越淘汰的破烂货,说不准还经过几手改装,只管威力不管安全性能。 找不到能瞧上眼的,吉尔伽美什又换了个地儿,闯进了一家正在寻欢作乐的帮派,当众抢劫了他们的各式武器一排摊开,丑得令人难忘,随即又把整条街都光顾了一遍,仍然找不到合心意的武器,恩奇都跟在他身后不明所以,寻思是不是聊天的哪句话刺激了他。 吉尔伽美什放弃入手好武器的念头了,他早该觉悟狭间这破地方是不会有什么能让他入眼的武器的,索性抄着手直接晃到一间民宅门前,一脚把门踹开。 恩奇都:“……” 哪怕狭间打砸抢烧司空见惯,吉尔伽美什的适应力未免也太好了,当初住进伊妲家时尚且用手开门关门,最近仿佛放飞自我,认为区区杂种们不值得展示他的修养。 进门前恩奇都看到破了半扇的门顶挂着朵残破的紫玉兰,不明白吉尔伽美什到这种地方做什么。 一进门,毒品、精液、半凝固的血、汗水和催情药的臭味混合在一起,浓厚得简直能给人当头一棒的窒息感,恩奇都面不改色地跟在吉尔伽美什身后,后者走了两步便停下,脸色难看地揪着恩奇都退了出去,用恩奇都的风衣袖子捂住鼻子深深呼吸几下,二十秒后,陆陆续续赶来几台咕噜咕噜飞奔而来的自动清扫机器,井然有序围了房子一圈,它们挥舞着机械手臂从底盘抽出零件,唰唰几下组装成了光束枪架在身上,立马摇身一变成自动式枪光束枪机器,对着房子的四角开枪。 从门都破了半边来看,房子的主人并不将这住处放在心上,房板轻易被光束打穿,很快便“轰”地一声整个房顶陷落,好在打印材质轻巧,听此起彼伏的惊叫声,应当并没有因此受重伤的人。 不少人骂骂咧咧从身下的孩童或者女人身上爬起,裸着身子掀开房顶,双眼赤红,又脏又臭,他们到这地方往往会吃不少助兴药或毒品——因为价格便宜,很多成分对人体有害——不过谁管他,快活就好。 那些药物令他们神志不清,例如现在,他们根本没认出面前打扰自己寻欢作乐的其中一个男人是威名甚过死神的吉尔伽美什,更遑论他身边另一个货真价实的狭间死神。 他们一边破口大骂一边随手抄起砖头,眼睛和脑袋都不清楚,摇摇晃晃就想上前,被忠心的自动机器拦下,混乱地举起拳头开始混战。 一些住家听见了动静,探头看了看又缩回去,另一些住家望见恩奇都那头显眼的绿毛,把房外的廊灯开着留个光源,也去睡了。 吉尔伽美什皱着眉闷声问:“在这种地方挂紫玉兰是你们的传统?” “应当是吧,我不确定,”恩奇都从不在意妓/院门口挂什么,现在只能从以前的记忆里翻找,“大部分从事这行当的会挂紫玉兰,以前似乎挂红灯,后面木笔区变成供应商之后,为了显示货源正当质量优良,变成了紫玉兰。” 紫玉兰,也被称为木笔。木笔区是狭间最大的娼妓供应地,原本各区都有做这行的,毕竟来钱快,遇到变态的客人虽会损耗商品,但反正干活的不是老板,能赚钱就行,总的来说是个好生意。 后来边越——或者天极——经常把美貌皮嫩的年轻男女搞到疯疯癫癫,扔到最近的木笔区当做垃圾分类,时间久了木笔区的人们颜值比其他区的要高一些,智商要低一些,时常被拐卖。后来约定俗成般渐渐发展成了产业,那里的孩子从生下来就被当做皮肉生意的商品,多数情况下妓女、或者生了不想养的父母将孩子扔到木笔,换取一笔小钱。 门顶挂上泡过凝胶易于长期保存的紫玉兰意味着做夜间生意,什么年龄段的商品都有,反正狭间没有未成年人保护法——更正,没有任何法律。 这里的味道实在是刺鼻难闻,吉尔伽美什等气味散去不少,才放下恩奇都的袖子,走上前用脚踢开遮挡的砖瓦顶块,一些商品撑起身子,木木地呆坐在地上。 他找了一会,在碎了一地玻璃的窗边找到了前日见过的那个黑发孩子,他躺在在玻璃渣上,身上压了个男人,男人被倒塌的房顶砸得晕了过去,手里拿着条短鞭。 “喂,死了吗?”他问。 孩子看也不看他,只直直望着恩奇都,廊灯倒映在他黑色的眼睛里,像燃着火。 吉尔伽美什笑了一声,把自己的泰瑟枪扔给他。 “要动手吗?”他饶有兴味地问,“你看,你成为了东西,是你没有选择,是你活该。但现在我给予你力量——这可是我的枪,美观自不必说,威力顶得上数百个废物,完完全全无可挑剔的复仇工具——寂静与争斗之夜,强大的武器,就绪的观众,还有灯光聚集于你身,多么完美的戏剧高/潮布景。” “你这一生不会有比现在更精彩的时刻了——拿起枪吗?还是保持现状?你现在有选择了,从你出生至今,是唯一一刻拥有的选择。”他露出笑容,鲜红的眼瞳微微竖起,“来吧,人之子,告诉我,你想要做什么?” 泰瑟枪落在孩子手边,距他半寸,他仿佛没有听见吉尔伽美什的话语,依然注视着恩奇都,而恩奇都第一次将视线从吉尔伽美什身上移开,平静回望他,一言不发。 那孩子眨了一下眼睛,呼吸开始变重,手突然用力地向外摸索,一把按住了枪。 他费力拨开身上的男人,抬头找了找,向屋子的中心爬去。 此时自动机器已打晕了全部的反抗者,将他们老老实实砸在地上,四处安静,无数的眼睛盯着黑发孩子,他爬到“母亲”身边,抬起手,观察了一下泰瑟枪的结构,试探着对准“母亲”的额头。 他的“母亲”张大鼻孔,惊恐地不住喘气。 “卡里姆……”她从嗓子里挤出声音,“卡里……” “咻——” 枪无声无息地响了,没有后坐力,没有声音,只有光束划破空气摩挲的细小鸣叫。 “母亲”的脑袋立刻穿了,鲜血和脑浆流出来,孩子停了一下,确认“母亲”没有扑上来,也没有尖叫,大翻的白眼昭示她的死亡——他抬起另一只手,双手抱住枪托,一下又一下,不断地发射光束,直到“母亲”的上半部分大脑已经完全血肉模糊空了出来,他才停下。 他睁着眼睛,瞪住尸体,听见血液汩汩涌过耳膜。 然后,嘲笑般的大笑响起了。 孩子像是惊醒似的,立刻转身找到了恩奇都显眼的身影。 此刻天将亮,绿发的兵器沐浴在初升的微光中,身形模糊了一层神光。 他望着他就像是望着神,神明的脸庞依然平静,无动于衷。于是孩子松了一口气,心情安定下来。 满地鲜血脏污,吉尔伽美什在其中大笑,自动机器们齐齐拆卸光束枪零件放回底盘,挨个确认倒在地上的人有无生命体征,一一通知清道夫,小块的尸体直接由它们运往处理厂。 孩子无意识握着泰瑟枪,思绪空白,枪柄上刻的圆形纹饰轻轻烙着掌心。无人再将注意力分给他,他已经卸下使命,不再担任这场剧目的短暂主角。 在晨光中,他目送那两人离去。 第二十一章 ·Chapter 21·医院准则 做好事的人是因为心地善良。 这条准则在吉尔伽美什身上不成立。 回到奇尔兹,吉尔伽美什还在笑,那种嘲讽的、轻蔑的、写明了自己被取悦的笑容,实在是过于恶质,路人看了他的表情恨不得落荒而逃,不愿与他对上眼,生怕自己倒霉。 吉尔伽美什感到有趣,当然,黑发的孩子众目睽睽之下杀了妓/院老板,大概率会被整条产业链上的人报复;当然,那孩子没有腿,长得不错,大概率会被拉回去重操旧业,活不了多久;当然,吉尔伽美什完完全全没有拯救那孩子的打算,只不过是心血来潮,做件好事——毕竟,他可是给了一个商品从未有过的待遇。 天极和边越的人生来就在做选择,抛弃弱者、抛弃不合群者、抛弃小众……为了生存必须保持一致。 狭间也在做选择,出卖劳力、美貌、身体换取生存。 但商品是没有选择的,他们从生下来就被注定了售卖,作为产业链上的终端,直面顾客做好服务,有个身体就行,别的都是累赘,他们的命不是他们自己的。 所以,吉尔伽美什是多么仁慈,给予了一件商品天大的恩赐,给予他选择自己命运的机会。 痛苦的生存,或者痛苦的死亡? 吉尔伽美什越想越有趣,简直想要爆笑出声。 人生来就是受苦的,得到了一瞬的希望后绝望接受死亡,不是非常符合狭间美学的死法么?多少人在死前连希望都得不到。 那孩子是吉尔伽美什的大发善心,他射杀后沾血的脸庞安宁如稚子,眼睛亮的像是有火焰在燃烧。 思及此,他稍稍收敛了笑容,手指无意识敲打在膝盖上。 没错,那一时的心血来潮,施舍那孩子帮助——那当然是帮助,他甚至用心去找了适合登场的武器——是有缘由的。 那孩子眼中的火焰——偶尔,他会在恩奇都眼中见到。 他瞥了一眼安静坐在旁边晒太阳的恩奇都。明明奇尔兹哪里都可以晒太阳,偏偏要坐到他身旁。 恩奇都对他笑了笑。 吉尔伽美什一怔,皱着眉别开脸。 那眼瞳中的火焰又出现了。 诚然,他想,任何人见着他都理应膜拜神明般憧憬——狭间不算,这里人大多没什么文化,反骨不少,对他有诸多冒犯——天极与边越无人不知晓他,无人不跪服他。 这是天经地义的,就像星球围绕太阳旋转,世人也总是跟随他的脚步,他的视线所到之处便是繁荣,他的选择永远正确无误。 恩奇都——这一介区区的兵器,自然也无法违抗他,这是他早已知晓的事实,无可辩驳。 可即使如此,他的视线依然如此不同,与吉尔伽美什出生至今所有见过的眼睛完全不同。 那燃烧的火焰完完全全,只有在注视着吉尔伽美什时才会亮起。吉尔伽美什多么想要嘲笑他,一个仅凭着本能疏远人群,以非人的武力赖以生存的兵器,堪称是神明杰作的造物,竟然也会用与普通人类如此相像的眼神去注视他人,将自身的存在堕落为人,这不是非常可笑荒谬的浪费么? 心绪烦乱,似乎很快乐,又似乎感到沉重。吉尔伽美什知道某些东西开始不受控制,再细想,却什么也想不到。 他甚至开始有了一丝讨厌恩奇都的念头。他的世界完美无缺,不需要掌控之外的存在。 这份不爽冲淡了先前的乐子,他沉着脸站起来,影子投在恩奇都面庞上,为那张白玉似的染上淡淡的暗色。 “站起来,打一架。”他不快道。 恩奇都愣了愣,也不问什么,试着活动了一下脚踝,虽说还有些不便,但勉强能支撑一次战斗。 他笑了一下——那种习惯性的,经过计算的肌肉记忆弧度,吉尔伽美什更不快了。 “来吧。” · “轰!” “咚……!哗轰铛……!” “砰砰砰!” “咚铛——!” 库丘林放下手里的小刀,身子向窗外探去。 “真是惊天动地的声音……发生什么事了?” 路过的伤患面色如土:“恩奇都和那个金发的男人,在打架……已经拆了四栋楼,正准备拆第五栋。” “……”库丘林难得失语,“还好emiya去羽衣甘蓝进货了,回来他会发疯的。” Emiya这个后勤干得太憋屈了,既要代替不露面的卫宫切嗣安排反叛事宜,还要操心成员内讧,心软又摊上罗宾汉这个奉献精神强烈的同伴,一天到晚为奇尔兹地区的居民们吃饭问题焦得头发都白了。惨。 库丘林在老家紫芳草区的很有名气,被emiya盯上,用尽办法拐到奇尔兹组织干活。 奇尔兹地区被称为狭间中的狭间,位于鹤望兰区与铃兰区所夹的小小角落,铃兰是最为强势先进的区,鹤望兰是最为贫穷的区,强势的铃兰会赶走愚笨的居民,贫穷的鹤望兰会淘汰体弱的居民,奇尔兹则是容纳被驱赶的人们的所在。在小小的奇尔兹,需要仅仅1万公顷的土地养活近17万的人口。 库丘林曾耳闻emiya、卫宫切嗣和其他的土生土长的组织成员对奇尔兹的感情很深,这一次掀起叛乱,很大原因也是希望能够给这片土地的住民们挣条活路。作为常年和紫芳草区住民斗智斗勇,对为了一块口粮抄家灭族的斗争司空见惯的库丘林,不太理解奇尔兹的做法。 这一次,emiya为了多得到些粮食,伙同大部门组织成员去羽衣甘蓝区抢劫了,估计要过几天才能回来。库丘林被南丁格尔一句“既然你无所事事就过来帮忙”抓壮丁在医院打杂…… 他眼瞧着原本生龙活虎进来的病患在南丁格尔手下变得奄奄一息,旁边打下手的护士面不改色该递斧头递斧头,对鲜血淋漓惨不忍睹的治疗过程平淡以对,令库丘林肃然起敬。 “是叫护士对吧……听说是南丁格尔根据古地球的记录取的名字,”库丘林想,“那个护士可是鸢尾区干暗杀的好手,面对这种开膛破肚的血腥场面还如此冷静……嗯,确实要见过血提过刀杀过人的才能干这一行啊,古地球的护士们真了不起。” 南丁格尔医生手术风格很单纯,哪里不好切哪里,导致狭间现在一有伤患听闻要去医院简直闻风丧胆。 这里特地为 α-162正名一句,作为一个拥有两百多年历史的人造星球,治疗多采用送治疗仓,用多重治疗液进行无痛修复,伤亡率极低。 而南丁格尔医院特色则是: 伤患:为什么您拿着锯子呀医生? 南丁格尔:因为你的病菌在头部,需要切掉。 伤患:可切掉头部我也活不长啊。 南丁格尔:我承认我有赌的成分,但今天你和病菌必须死一个。 伤患(连滚带爬):啊啊啊啊啊啊! 短短时间内奇尔兹住民们心中关于医院=太平间的等式迅速成立,除了不知情的外人,没有人自投罗网到医院看病。 “咚咚。” 门口响起了敲门声。 一名小小的女孩牵着靠在门框上的虚弱的黑发女人,很有礼貌地问道:“是奇尔兹的医院吗?你好,我们想要治疗。” 快跑——!←病床上的病人。 呵。←南丁格尔。 又来一个。←护士。 库丘林放下割绷带的刀,不知道该不该秉持最后的良心劝告一句别进来,孩子太小,白色蓬松的卷发,身后牵着的黑发女人虚弱地仿佛快要站不稳,库丘林总觉得女人看起来眼熟,定睛一看……长了一张恩奇都的脸! 伊妲笑眯眯地面对眼前鲜血直流的治疗场景。 “我这边的沙姆特姐姐是基因病,吃药就好,不需要上手术台——本来应该在前台询问的,不过这里的人看到沙姆特姐姐以后都躲开了,只能找到这里。请问,有6475号基因治疗药吗?我们没有钱,听说恩奇都哥哥在这里,医疗费他会乐意付的。” ……谁敢让他付! 别人或许不知道,库丘林在某次紫芳草区大家族的密谈里听说过,为了抢药,恩奇都可是在没接任务的情况下自愿灭了羽衣甘蓝区的大帮派(这个帮派垄断了当时狭间的全部基因药,为了拿捏恩奇都,故意长期令市场缺货),在那之前,仅仅相隔4个小时,兰道尔家族同样毁在他手里。 找恩奇都要钱,是想让他转身就灭掉奇尔兹吗? 空气安静。 伊妲迟疑地眨眨大眼睛,努力回想,“如果不要钱的话……听说你们差粮食?需要粮食吗……?” “……” “唔……恩奇都哥哥以前说,如果他不在场,那就让我拿钱、粮食和命,挨个试试哪个可以换到药……钱和粮食都不行的话,那个……”她露出一个怯怯的笑容,有些难为情,“对不起……请问这里接受用整个医院的人命换药的做法吗……?” “……噗。” 库丘林笑出声,把绷带递给南丁格尔,后者双手平稳地绑上。 “人命不接受,粮食就行,”他说,“我们可是很缺粮食的。” 那个恩奇都居然还会为了别人做到这个地步?长得这么像,是兄妹姐弟? 不过……emiya会很高兴的。库丘林想。 · 注:切头那段来自于以前免疫系统的梗 第二十二章 ·Chapter 22·自动清扫机器轮椅 恩奇都是在医院见到伊妲与沙姆特的,当时护士正为他打左臂的绑带,旁边的吉尔伽美什脸上糊满了污痕,断了的四根肋骨过了几小时自动恢复了。 伊妲蹲在他们脚下“哇啊”地大惊小怪。 “你们感情变得这么好了吗,恩奇都哥哥和金发大哥哥?” 恩奇都有些迷惑。 “感情变好了吗……?” 吉尔伽美什则嗤之以鼻。 “你们狭间对感情好的定义是不是有问题。” 伊妲振振有词:“这可是恩奇都哥哥第一次认真动了手但对方还活着,”她对着吉尔伽美什的臭脸察言观色半晌,大胆道,“这也是金发大哥哥你第一次生气却没有杀人吧?” “那是这家伙以前遇到的对手都太弱了。”吉尔伽美什死不认账。 伊妲狐疑地看他的脸色:“是吗?说起来恩奇都哥哥不是第一次认真动手吧……我们走散的时候你们是不是就打过?那么,金发大哥哥,这也不是你第一次生气?” 吉尔伽美什毫不客气地一把推开她的额头,“你话太多了。” 一旁的沙姆特捂着嘴发笑,咳了几声。 第十场投票时,奇尔兹组织策划了对边越和狭间的叛乱活动,沙姆特抱着伊妲与恩奇都走散,四处都是爆炸的轰鸣,她们被人群撞得躲在另一条街的地窖里,那里的主人迫于无奈收留了她们,等事态平息,回到花店却发现空无一人。动乱前期,鹤望兰失去了恩奇都的消息,并没有确凿证据表明他已死亡,但没有了保护者,沙姆特差点被卖到木笔,重新包装销售。 听到这里,旁边绑绷带的护士默默在心里纳闷,冲着那张脸还真有人敢买? 转念又一想,就是因为脸才更好卖。狭间变态的人多了去了。 关键时刻,伊妲展现了可靠风姿,一把儿童用光束枪爆了数个图谋不轨的坏蛋,没过几天听闻某个嚣张的金发男人端了附近大大小小的帮派,把周围不法势力清理了一遍,这才勉强在鹤望兰立身。 “听到恩奇都哥哥你的消息,我们立刻就过来啦,”伊妲炫耀似的挺起胸膛,“我厉害吧,嘿嘿嘿。” 恩奇都失笑,摸了摸她的头顶。 “嗯,了不起,谢谢你。” 南丁格尔的医院没有基因药,不如说,大部分绷带和抗生素还是吉尔伽美什上一次打家劫舍的成果,基因药昂贵且进货渠道少,多从边越走私。 沙姆特的病是胚胎时期基因拼接出错,小时没有大碍,年岁越长,身体越是虚弱,她的细胞分裂的速度是常人的数倍,在不得不被兰道尔家族豢养的从前,这一点能够令她的伤势好得更快,同时受到更不留情的对待,成年后,过度分裂的细胞加速消耗肉体的能量,比别人更容易生病与憔悴,最终如同垃圾一样被扔出。在遇见恩奇都之前,她的人生似乎未有过一天的快乐。 恩奇都已打定主意,尽快前往木笔区寻找药物——木笔作为距离边越最近的区,经常有更多的渠道得到违禁/品和稀罕货。 在那之前,他先为沙姆特和伊妲找了间房子暂住。他一个人时,睡地睡树睡医院都可以。手环里还剩了些星球币,但目前狭间的情况比起货币,默认粮食与伤药更具有流通交换价值,他也做不出仗势欺人强抢民宅的事,最后还是路过的库丘林帮忙找了间空置的房子。 伊妲性子活泼,没了花店便和附近的孩子们一起玩。一开始孩子们因为恩奇都的原因不愿接近她们,还嫌弃沙姆特又弱又不能打,后来伊妲祭出光束枪,就被飞快的接纳了,一天到晚蹲在废墟上玩泥巴。沙姆特脾气很好,好到有些逆来顺受,连吉尔伽美什都可以和她和平相处,奇尔兹也没人找她麻烦。 左臂的伤势并不严重,恩奇都原本打算第二天或第三天前往独身木笔区,结果因为吉尔伽美什的一句话,导致他前行时多了很多尾巴。 那天正午,沙姆特做了她的拿手好菜黑糊糊准备招呼伊妲和恩奇都吃饭——经过这些日子的锻炼,她的厨艺从伤手进步到了伤锅,每每见她下厨都感觉是在杀菜,味道和卖相令吉尔伽美什都退避三舍,绝不在用餐时间来见恩奇都——看见伊妲和新面孔玩得正好,便热情地邀请客人一起来吃。 新面孔是个沉默寡言的黑发孩子,细看之下有着非常漂亮的长相,眼睛大而黑亮,睫毛长翘,小腿以下空荡荡的,伊妲在前面蹦蹦跳跳,他便在后面缓慢地爬过来。 恩奇都端碗筷时多拿了一份,顺手将他抱上凳子,后者浑身僵硬,许久才放松下来。 吃了饭恩奇都去刷碗,伊妲和名为卡里姆的黑发男孩又继续去玩了。 晚餐后,吉尔伽美什大驾光临,让恩奇都带路,去附近大小景点随意逛逛,没有悲鸣兽的骨头也罢,赌场和斗兽场也行。 伊妲很高兴又见到他,冲到他面前眼睛一眨一眨。 “金发大哥哥,你是不是能支使自动清扫机器呀?”伊妲在到达奇尔兹的短短时间内飞快掌握了生存必备要素情报收集,特别兴奋,“好厉害呀!你是狭间的管理者吗?只有狭间的管理者才能命令他们吧!或者你是天极的大人物吗?” “唔,”吉尔伽美什不甚在意地别开她,“恩奇都去哪儿了?” “在后面晾衣服!”伊妲快乐地回答,紧接着胆大包天地请求,“金发大哥哥,你能借一台清扫机器给我吗?” “……什么?”他略微诧异地扬起眉毛,“借给你?” 看他的脸色,伊妲乖巧地噼里啪啦和盘托出:“是我新认识的人,男孩子,没有腿,行走不方便,但是他好厉害呀,带了好多人从铃兰那边过来!” 这不是什么隐蔽的事情,这一行人到达奇尔兹的同时,所有人都知道了他们的来历。 在这里重复一遍,狭间没有未成年人保护法,那孩子该被撕碎,他杀了“母亲”。 他的“母亲”是铃兰区和木笔区交界处娼妓售卖的老板,前个月刚满33岁,从事这行已有20年。她知道整个铃兰区所有新生儿的外貌特征,掌握全部木笔帮派boss的基本信息,了解区域内客户隐性需求,服务周到,货源充足,很有一些名气。 从事这一行的老板们很少有她这样尽心尽力敬业敬职的,她贩卖了这么多商品,只有那一天、那一个瞬间招来了小小的不幸。 卡里姆喜欢注视窗外,她知道,这些商品们总有些奇奇怪怪的地方,不断用头撞墙的女人,隔阵自杀的少年,暴虐但接客时乖巧的儿童们……卡里姆只是喜欢坐在固定的一个地方,长久望着外面,这很正常,比起其他人来省心多了。 她在卡里姆与那个金发男人对视的瞬间便发现了自己的粗心大意。这太危险了,她紧紧抱着卡里姆,像母亲抱着自己的孩子,同时有些生气,卡里姆不应该去招惹那样的人。 她在那天惩罚了他,断食,同时招待四个有虐待癖好的客人。那天客人们很满意,她数着换来的粮食也很满意,生活总是辛苦的,人得多打算打算。 她的打算是什么已经没人知道了,卡里姆用那把天极产的光束枪打穿了她的头。 卡里姆本该死在那一夜,人们不怎么在乎吉尔伽美什,是的,他们恐惧他的力量,但一个外来人有什么资格插手狭间,没人愿意因为他的暴力、他的恐吓、他高高在上的上等人的眼神而放过一个该处刑的人。 但有人说,那时候恩奇都在场。 恩奇都在场。 于是所有人放他走了,他走前又带走了别的商品,一起逃到了奇尔兹。 现在只有奇尔兹有多余的粮食,用劳力给金发暴君打工,再加上罗宾汉时不时撺掇emiya暗地里发吃食发伤药,一路上有更多的人源源不断向奇尔兹涌来。 伊妲不清楚吉尔伽美什是否知晓这些内情,她也不在意,孩子总有些英雄情结,她认为卡里姆干了件很酷的事情,愿意为他找一个方便行动的代步工具。 吉尔伽美什被她喋喋不休、女童又尖的嗓音吵得头疼,随手拨了一个最近的自动清扫机器给她,不耐道:“拿去拿去,别来烦我。” 伊妲呆住了,视线来回在他和清扫机器中不断转移。 “……你这是什么表情?”他不满道。 伊妲不敢直说你变了这种话,慌慌张张看向别处。心里直呼金发大哥哥你脾气变好太多了……令人甚至感到了一丝可怕……她原以为起码要花费半个小时口舌再撒娇到天亮呢! 伊妲不知从哪儿来的自信,认为全天下没有人能够拒绝得了她的撒娇,而且一厢情愿相信吉尔伽美什不讨厌她,不会轻易动手杀她。 她高高兴兴带着若是有表情想必现在一脸懵逼的自动清扫机器出门去了,恩奇都在此时晾完了衣服,与他一同出门。 第二十三章 ·Chapter 23·风的声音 深更半夜是赌场和妓/院生意最好的时候,目前奇尔兹附近挂在门口的紫玉兰被全部取下,所在地靠老客户们口口相传。赌场的觉悟没这么高,况且也隐瞒不了,呼喝推盏群殴剁手,吵得不行。狭间的赌场跟从前吉尔伽美什在天极和其他星球见过的不同,那里的高高穹顶金碧辉煌,连打手都身着西装,狭间的则乌烟瘴气,脏兮兮臭烘烘的乞丐往来,输到卖儿卖女的多了去了,转手被儿女卖的也不少。 他们本来准备去赌场,但吉尔伽美什有洁癖,又很挑剔,一副贵族老爷做派,不是新鲜的食物不吃,不是才洗的衣服不穿,常常活动的范围内自动清扫机器必须打扫干净无休待命,哪怕和恩奇都在泥地上打架,打完了都要回去把皮鞋擦得锃亮,赌场那种又脏又吵的地方他绝不会踏足。 于是恩奇都想了想,与他一同前往鹤望兰区的管辖所。 从前吉尔伽美什独自喜欢在夜晚散步,但他现在觉得有恩奇都与他一同,也不算坏事。 “为什么要到管辖所去?”吉尔伽美什回想当初那一堆堆尸体标本,觉得真是丑得玷污他的审美。 “我想看看前前任的302号管理者有没有留下基因治疗药物——可能性很小。” “你不是打算去木笔么,既然可能性小,还往那里去做什么。” 恩奇都停了一下脚步,用一种奇异的、吉尔伽美什从未见过的神情静静注视着他。 “或许是……我想要将我记忆里最早的……我出生的地方分享给你?”他很快回到了惯常的疏离又平静的面孔,“我不知道,我不擅长分析情感。” 吉尔伽美什“哦?”了一声,对恩奇都时不时来这么一句会心一击已经免疫,不会像毛头小子那样反应强烈。 他觉得自己心跳很平稳,在心里夸了自己一句,维持住淡定的表面。 “所以,你在鹤望兰的管辖所出生?你是当时管理者的孩子?” “孩子……应该不算?”他想了想,道,“我们是当时被他同一批制造出来的。” 事情大约要追溯到很多年前,恩奇都是个万事不上心的性格,他能知道这么多,除了自己过好的记忆以外,还有儿时从各人闲谈中拼凑出的碎片。 各区的管理者是被剥夺了公民权,但又不甘愿沦为被放逐者的公民,他们打点关系权势,费劲心力让自己成为一区的管理者。 当时鹤望兰区的管理者从前是名生物研究员,正在帮一对夫妻进行胚胎基因编辑,结果成品出了岔子,孩子的细胞分裂速度过快,是个失败品。他一想弥补这个过失,醉心事业,投票时马马虎虎选了几次,结果失败品连同他本人一起被扔到了狭间。 那孩子后来不知所踪,因为管理者上任时只有他一人。他对一时失手造成自己人生翻天覆地变化的失败品耿耿于怀,开始进行一次大批量的人造胎儿试验。 那时候的狭间很乱,各区管理者掌握了最高的武力,是货真价实的掌权者,没人敢违逆他们。人体拼接、基因编辑、动物混杂性的研究、为了取乐而进行的村庄灭绝、宗教供奉的大型人牲祭祀……在当时过于常见,人口大量而异常的增加或者减少根本不会让人侧目。 恩奇都就是在当时的背景下出生的。他没有父母,管理者用一对男女的精/子卵/子,按照曾经失败品的模板进行面部长相调整、基因凭借、序列重组,批量制造了几十个成品。前十来个他尚且用心,越到后面越是随意,最后创造恩奇都时,已经索然无味,草草了事。这世上没有完美的人类,至少他无法创造——那是接近于神的领域。 这些孩子被他放出去自生自灭,他开始着手进行各式奇美拉的拼合。 如果只是这样,那么这群孩子只会因为一模一样的长相、迥然不同的性格而遭到一些异样眼光,他们会和狭间成千上万的孩童一样,自己去挣自己的命。 但有一天,管理者突然之间想要看看被放出去的孩子们成长成了什么模样。 “当时同一批制造的人大部分都死了,”恩奇都的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平静地回忆,“我们生来时或多或少都有缺陷,有的容易狂躁,有的力量不够,年纪太小,攻击性却强,又是冬天,他来找我们时,只剩下十一个人了。” 十一个人被他聚集起来,和合成兽一起放在狭小的笼子里。他将那笼子推到鹤望兰区的中心街,广播命令所有人来观看。 人群发出欢呼,一张张脸辨认不出身份,有的热血沸腾,有的强迫自己兴奋,有的不敢看也不敢移开视线,有的挥舞拳头狂笑。所有的声音冲上云霄,像一场狂欢。 那时恩奇都长得比车轮高一点,刚学会用刀。 合成兽有六只,他们每杀掉一只,另一只又会被放进来。尸体堆积在狭小的笼子里,逐渐连转身都困难。最危险的时候,两个人在前面挡住凶兽,其他人在后面分尸扔出笼中。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黄昏,他的兄弟姐妹们被撕断了手脚腰肢,最后一只合成兽也被砍掉了脑袋。满地鲜血尸体中,只有恩奇都站立着。 他静静地喘息。 真是吵啊。那时他的大脑轻微眩晕着,眼前一阵阵发黑,太阳变成白色的光晕断断续续闪着,和指间的碎肉一样令人不适。他突然回想起刚出生时,所有的批量制造品躺在实验室的保温箱中,耳边只有兄弟姐妹们的心跳的宁静,空荡的房间仿佛有风在唱歌。 而现在,所有的声音占据了他的大脑,人们狂欢,人群中似乎夹杂着哭声。 他听不清。 管理者很满意,自得充斥了他的每一根皱纹,仿佛很高兴用这种方式炫耀他对辖区的掌控力、他的权威、他的武力。他打开笼子,用一种高高在上的语气夸赞他。 很好,我的孩子,你天生就是一把好兵器,他说,你是唯一活下来的,只有活下来的才是恩奇都。 恩奇都了解他的意思。 在管辖所中,所有的男孩都叫恩奇都,所有的女孩都叫沙姆特。 他现在是唯一的恩奇都了。 欢呼和哭声更大了,他回过头,看到兄弟姐妹们的零散尸体,最靠近他的是个女孩子,眼睛里映着黄昏,金色的太阳在她的眼瞳中半落。她倒在笼子里,像泥泞中开出了花。 管理者也发现了夹杂的哭声,不满这样喜庆的时刻有人扫兴,想要命令光束机器们找出那个声音——他的命令尚未发出,头便掉在地上了。 欢呼声还在继续,过了一会才滞后地停下。 整条街道安静宛如死寂。 “呼……” 恩奇都收回小刀,侧着头原地站了一会。 他终于听见了风的声音。 第二十四章 ·Chapter 24·不需要的报答 那之后恩奇都就在鹤望兰留了下来。 很多孩子在尚未长成时容易夭折,尤其是六区中最为贫困的鹤望兰——没有产粮地,工厂不招七岁以下的,没有谋生手段,哪怕星球自带恒温调节系统,依然会饿死冷死。 接下来上任的302号管理者不愿意辖区内有这样一个可怕的兵器在,恰好周围的铃兰区、木笔区和紫芳草区与上任302号管理者有相同爱好,私交不错,愿意给他报仇,便一同约定,动用了狭间两个区的自动光束机器前去处理恩奇都。 那时候恩奇都瘦得骨节嶙峋,靠着心情复杂的鹤望兰居民们东一口水西一口饭勉勉强强养活,被几十台自动光束机器包围时,他正在给小饭馆的老板打下手,老板差点被吓死,他擦擦手,反手抽出小刀,迎了上去。 那天他花了四十二分钟清理干净机器们,因为旷工被扣了全天的薪水,只得到了半块手掌大小的黑面包。 后来管理者们换了方法,白天黑夜不间断地命令自动清理机器自杀式袭击,让恩奇都觉得很烦、很吵,于是在某一天干完零工之后,他握着那把快要折断的小刀,从铃兰开始,一个管辖所一个管辖所地经过,到下午的时候,狭间少了四个管理者。 从那时至今,整个狭间再没有人敢与他对上。 说到这里时,他们已经到了鹤望兰的管辖所,恩奇都说着说着,突然笑了。 “我想起来,”他说,“管理者们不常出现,一开始没人发现他们死了,直到有一天,他们听见广播里的声音变了,自动光束机器几乎绝了迹,也没有出现大规模的失踪、人牲献祭、狩猎……他们偷偷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长得比灶台稍高了一些的恩奇都面色平静,一边帮木工锯木头,一边用那张过瘦而显得眼睛更大的脸庞面无表情说,我杀了他们,所以管理者换人了。 “真是吓人啊,我说了那句话之后,四周突然安静了,然后雇佣我的木工一把抱着我开始大哭,我看见好多人在哭、在笑、在咬牙切齿地诅咒……他们跑起来,整条街都是哭声笑声,到了晚上,四个区灯火通明,没有人睡觉,许多人跑来看我,有一个年纪很大的婆婆抓住我的肩膀,力气很大,在我的脸上亲了一口。” 他感到有些奇怪,这已经是许多年前发生的事情了,而他直到现在与吉尔伽美什谈论起,才开始翻涌出情绪。他甚至回忆起第一次被亲吻时,那个婆婆苍老的皱纹和身上淡淡的劣质的香气。 就像初升的太阳靠近了潮湿冰冷的木头。 恩奇都突然止住话语。他看见了吉尔伽美什此时的表情。 从他开始谈论起自己的过往,吉尔伽美什便罕见地一语不发,他是个强硬地、不顾他人意愿而表达自己情感的人,可他在倾听恩奇都的话语时,显得那么安静专注,鲜红的瞳孔里藏着某些……他不知道,像盛开的花、雨后的石头、受伤时得到的一个苹果,一种能够令心脏感到温暖的东西。 “然后?”吉尔伽美什问,“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恩奇都觉得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于是自己也将声音压低了:“他们说,我是一把天生的好兵器……” 他们说你真是一把天生的好兵器,为什么不干些更了不起的事?他们给他光束枪、给他小型炮,告诉他杀了谁能得到食物,杀了谁能够得到权力,杀了谁能够得到金钱。他会成为狭间的皇帝,没人敢看不起他,也没人伤害得了他。 为了报答他,他们付出自己的好意,愿意将狭间一切让予,他们毫无藏私地教他如何用恐怖、暴力和强权令自己过得好些。 “头上不管是谁,这日子都一样过,不如交给你!” 他们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 可恩奇都只觉得吵闹。 他对着擅自围在他身边的人们举起小刀横在胸前,用那双无机质的双眼静静注视他们,摇了摇头。 人群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你要拒绝吗”“蠢货”“我们给你的东西为什么不要”“你会死的”“为什么”“我要杀了你”“滚吧”“杀了你”…… 他们无法理解他,同时因为那种可怕的、安静注视一切发生而无悲无喜的神情疏远他。 他就这样在狭间生存了下来,无法与人理解,被众人所排斥。 他是狭间最强的死神,独来独往,孤身一人。 “……” 吉尔伽美什沉默了片刻,侧过头去,没让恩奇都见着他的表情。 “听起来没什么大不了,”他说,“这世上什么事都曾发生过,你的人生不过是小小的星辰中微不足道的一颗,并不令人吃惊,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恩奇都不解道:“你在生气什么?” “……”吉尔伽美什尽力保持平静,“我没有生气。” “……那你是在难过吗?”恩奇都小心翼翼的问。 吉尔伽美什忍了忍,没发怒,回给他一个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你是瞎子吗?哪只眼睛看见我难过?” 他们此时已经到了管辖所,大量的人体标本和炸弹不见踪影,只剩了一片被自动清扫机器清理得差不多的空地。 这也是当然的,先前恩奇都与吉尔伽美什在这里大战,战斗发出的爆炸连奇尔兹都能听见,实际上除了废墟也剩不下什么。 他们随处走了走,地下室也被清空,这时节天极也不会安排新的管理者,管辖所也算是彻底废弃。 吉尔伽美什边走边用鞋尖踢了踢石块:“狭间的管理者狩猎住民杀戮取乐很常见?” 恩奇都不明白他怎么会对这个感兴趣。 “这些年几乎没有发生过,以前一位管理者在管理辖区能够任职四五十年。现在如果有辖区出现人口不正常减少,那里的住民会联合发布暗杀任务给我,为那个区换一个管理者。” 吉尔伽美什突然道:“我以前不知道这些事情。” “你是天极的人。”恩奇都有些奇怪他的态度,“天极离我们太远了。” “……是啊,”吉尔伽美什微微眯了眯眼,“我听不到你们的声音。”也不需要听到。 他的心肠恢复了冷酷无情。 第二十五章 ·Chapter 25·140万人 伊妲蹲在空地上,和一群孩子们围着摆弄一台坏掉的投影仪,非常安静,非常乖巧,一声不发,几个脑袋并排着成一个圈,远看像形状古怪的花苞。 狭间的孩子们尤其地会察言观色,靠这项本领不知在多少危急关头活下来,就现在,比起本领,不如说是本能在激起他们强烈的求生欲,他们一个个蹲在地上不敢动,小心翼翼做出玩玩具的模样。 罪魁祸首是伊妲身后的金发男人。 那个暴君翘着脚坐在华丽昂贵的躺椅上晒太阳,周围数十台自动清扫机器不停忙碌,清洁空气、清洁道路、清洁任何靠近他的人,行人被无辜抓去从头到脚喷了一打干洗清新剂,莫名其妙地继续路过。 这附近的人被突如其来的低气压袭击,走路都悄悄踮脚,上一个神经大条的家伙只是因为衣衫不整醉醺醺靠近他的上风口,被强制绑去在水沟里洗干净晾起来清醒。 伊妲给小伙伴们使了个眼色,暗示他们溜,她留下来问问情况。卡里姆很有义气地在原地等她。 伊妲大致猜到吉尔伽美什心情不好是与恩奇都有关——他们凌晨散步回来,那时候他的心情就很糟糕了,现在恩奇都去休息,连个缓冲带都没有。 她努力露出可爱的笑容。 “今天天气很好呢,金发大哥哥。” 吉尔伽美什闭着眼理都不理她。 伊妲毫不退缩,若无其事说出了可怕的话。 “你看起来很孤单呢,金发大哥哥,需要我来陪你玩吗?” 吉尔伽美什懒洋洋翻身坐起,狞笑着抓住她的脑袋。 “哦?敢说这种话,你胆子很大嘛,怎么,以为自己手里的光束枪能保护你?” 伊妲不畏强权,理直气壮:“光束枪不能从金发大哥哥你手里保护下我,但我的可爱可以,”她皮卡皮卡眨着大眼睛,“看着我,你忍心下手吗?” “……”哪怕是吉尔伽美什,此刻也感到了额头青筋一突一突的跳。 他是个喜欢纯粹,对孩童比较宽容的人——但伊妲真是被养的无法无天,天都被她的胆子包住了。 “而且我的光束枪现在不在我手里,作为友情的见证,我和卡里姆互换了彼此的光束枪,”伊妲欢呼着举起小手,又讨好地抓住他的袖子摇了摇,“卡里姆的那把是你给他的对吧,好帅哦,枪柄上还有花纹,一圈一圈的像蚂蚁跳舞。” “那不是蚂蚁,”吉尔伽美什对不给孩子上基础教育的狭间叹了口气,“那是星系图,α-130号至α-170号星球围绕着α-162号旋转。” “哎?为什么是围绕162号?” “因为我在这里。”吉尔伽美什兴致缺缺地挥了挥手,“找你的朋友玩儿去吧,你比一万只金丝蓝雀还要吵。” “可你看起来心情真的不太好……如果你不想和我玩的话,我去问问卡里姆?” 提到卡里姆令吉尔伽美什想到某些令人生厌的事情,同样的不被期待而诞生于世、那种愚昧意味着人类品性上的污点…… “我对那种廉价货色没兴趣,”他冷冷地沉下脸,言辞比平时还要刻薄,“英雄扮演的过家家很有趣?救了一些人便洋洋自得,觉得自己做了了不起的事情,觉得自己配得上去崇敬某个人了?哈!”他轻蔑一笑,“区区一个滑稽闹剧,除去一时对我的取悦,根本一文不值——带着他滚出我的视线,否则他也不必再出现于人世了。” 伊妲收起了笑脸,认真看了他看片刻。 “迁怒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情哦,金发大哥哥。” 在吉尔伽美什真正发怒之前,她“咻”地一下飞奔拖着卡里姆远逃了。 没有在管辖所找到基因药,木笔区是必去一趟的了,恩奇都中午吃过饭后,穿上那身洗得做旧的风衣,腰间别上小刀,身躯笔直,比精雕细琢的人偶更美丽的脸庞冲沙姆特微微一笑。 “我很快回来。” 他原本是准备一个人去,但走了半条街,自动清理机器咕噜咕噜的滚轮声和拖拖拉拉的脚步声依旧不远不近跟在他身后。 他知道卡里姆与一同逃出来的人们跟在他身后,但并不在意。 他的手插在风衣口袋里,走在人群中,人群四散为他让出道路,狭间总是很热闹,他们要修缮房屋、到处抢劫粮食,工厂破破烂烂,从小至大的劳工躲在里面忙忙碌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而恩奇都身周总是安静。他突然想,吉尔伽美什现在还在生闷气么?应该拉他出来走走的。 稍晚一点到达木笔时,他随意找了家最近的小帮派,询问哪里能买到基因药。帮派的人瞪着他像巨怪在面前挥着铁棒,一边飞快摘下门口的紫玉兰扔到角落里,一边硬邦邦回答他,这种药一般只在中心街区才有。 “轰隆——!” 巨大但听起来威力不怎么样的爆炸声从他身后传来,恩奇都回头,看见卡里姆那一行人中,一名少女抱着中距离投放式炸弹挨个炸房子,卡里姆坐在自动清扫机器上,握着光束枪——伊妲那把——不断扫射攻击他的敌人,其余的人冲进房子里,不一会传来轰鸣声和尖叫声,他们人数不多,攻击范围却很大,一开始,没有遭受袭击的屋子主人尚且没有动作,只谨慎围观,后来发现这群人只要见着门上挂了紫玉兰的都展开无差别攻击,登时拿出武器进行自卫反击,自动清扫机器在混乱中发挥了它惊人的敏捷性,带着卡里姆左突右奔,不断补刀。 恩奇都收回视线,冲别人道了谢,在一片惊慌咒骂的背景音中向中心城区缓步进发。 动乱闹得声势浩大,期间恩奇都看见库丘林自小巷里一闪而过,扶住一位险些摔倒的女性,迦尔纳也扛着武器面无表情攻击较大型的帮派,他猜测此事应当有奇尔兹组织参与。 爆炸引起的火光染了薄薄的一层天空,黑烟滚滚又呛又臭,不少人趁着混乱闯入邻居家报私仇,恩奇都提住一个险些摔倒的孩子的衣领,把他放到旁边,找到了中心街最大帮派的一名成员。 “你好,”他很有礼貌地问,“这儿卖基因药吗?” 被他抓住的男人正想一口唾骂,看清他的脸后表情扭曲了一下,粗鲁道:“没有,不知道,问别人。”紧接着冲出去干架。 恩奇都一连问了数人,都没有得到准确的回答,有些苦恼,大家都忙着混战,他只好坐到酒馆门口的木箱上,手臂搭在支起的膝盖上。 他轻轻哼一首从电视里听来的广告歌,光束枪和斧头不断飞过他周围,灰尘蒙起,鲜血浸到他脚边,而他看向天空。 直到夜幕降临,混战稍稍平息了,最近粮食紧俏,没多少人能吃饱,打架又是件耗体力的事情,所有人都打饿了,自动放下手里的武器开始骂骂咧咧。 奇尔兹这边靠着几个武力惊人的家伙占据了绝对上风,木笔问他们来做什么,库丘林说来抢粮食,卡里姆说来抢人——木笔所有做皮肉生意的商品他都要带走。迦尔纳看了看同时发言的两人,面色毫无波澜地飞快改口说他们既要粮食也要人。 木笔的大怒,说他们欺人太甚,粮食不给商品也不给!给了其中任意一样他们就得喝西北风! 眼见他们还要吵,恩奇都从木箱上跳了下来,他想早点回去,准备等他们吵完了问一句哪里有卖基因药的。 但没等他开口,仅仅只是站到旁边,街道立刻安静了。奇尔兹的人先前还狼狈不堪,个个灰头土脸,现在都站直了身体,下巴抬起来,一幅很了不起的样子。木笔区的人们则越加戒备,齐齐向后退了一步。 木笔区领头的人——叫做野南的男人——恩奇都记得他,先前他带了一群混混包围吉尔伽美什,被恩奇都拦下了。 野南阴沉着脸,倒三角眼睛有一只被血糊住了。 “你站在奇尔兹那边?” 恩奇都一时拿不准这是什么意思,但他最后确实是要回奇尔兹的,便没有多想,点了点头。 野南身后的人们每个人都发出了怪声,汇集在一起的声音大到像是整个街区在惊呼。 野南咬了咬牙,冷笑了一声,对身后的混混偏头示意。 “可是……!” “去,滚去做!” 木笔的人低声咒骂着一挥手,其他人聚集到他身边,交谈一番后又很快散开,不多时,他们运来几十上百集装车,上面堆满了粮食,后面牵着被一个个绑上绳索、神情木然的男女。 野南阴鸷地笑了一下。 “给,粮食和商品,全给你。” 他身后立刻有人嚷嚷:“凭什么!你疯了吗,全给……!” 立刻有人把他扭到前面,野南看也不看他。 “继续说啊。” 那人在恩奇都平静的目光下,涨红了脸,慢慢蜷缩成一团。 野南道:“商品太多了,几乎全部的木笔人都做过这行当,你们要粮食,要商品,行,整个木笔都给你……反正老早以前,大家都同意给你,是你自己不要。既然你现在要了,全部都拿去。”他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容,“木笔区共计140万人,有本事就拿下啊。” 第二十六章 ·Chapter 26·卫宫切嗣 恩奇都不会接受的。 野南太了解他了,每一个狭间人都太了解他。 他从出生,一举一动都被注视着,在那美丽的外表下,有着极其强烈的非人感。这里生活的都是群精于世故的家伙,光看就知道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事实正如野南所想,木笔如何,与恩奇都无关,他从前不会接受,到现在也—— “恩奇都。” 库丘林喊了一声,他望过去,蓝色头发在打斗里弄得蓬乱的男人支起一只长枪,懒散撑住身体,漫不经心笑了一下。 野南突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我们boss出来前特地嘱咐了一句,要是木笔做了交易,一定要让你答应,所以不好意思,”库丘林耸耸肩膀,“同意收下吧,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恩奇都一语不发。 “6475号基因治疗药现在全部都在我们手里,”库丘林说道,“木笔、铃兰、鸢尾、紫芳草、羽衣甘蓝,甚至鹤望兰管辖所剩下的药,全部,在我们开始这计划之时,已经用尽各种手段得到了。你现在翻遍狭间,不会找到半支。” 恩奇都是狭间的死神,走了九十九步棋也可以在最后关头掀棋盘的不稳定因素。 他是个没有欲望的人,没有欲望则意味着不会被掌控。而卫宫切嗣恰恰不能容忍不稳定因素。 招揽迦尔纳用以对抗恩奇都的武力,但不够,卫宫切嗣从来不会完全信任那些从天极和边越来的外来人。 恩奇都是他们狭间最强的兵器,哪怕整个星球,他也认为无人能与他抗衡。 卫宫切嗣知道沙姆特的存在。 他当然知道,那个女人被兰道尔家族珍藏在最深处,是富有名气而无人见过的最美丽的娼妓。 他也见过兽笼里的恩奇都。 他藏在欢呼震天的人群中,死死捂住一个女孩的哭声,亲眼看见那个瘦小的孩子面无表情砍下302号管理者的头颅。 那时他的兄弟姐妹的尸体堆在他的身后。 在恩奇都威名赫赫,无人敢惹的时候,卫宫切嗣骨子里的不安全感冒了出来。 他必须要知道这个人的弱点。 人类一定有着弱点。 可……正如所有人所说那样,恩奇都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兵器。他如同真正的死神那般公正的将死亡赐予某人,绝不偏倚,毫无私心,强大稳定。 直到某一天,他潜入兰道尔盗取情报时,见到了沙姆特,那个与恩奇都、与他的兄弟姐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 弱点……找到了。 沙姆特即将被虐待至死时,奇尔兹成员伪装成兰道尔家族的手下,将她抛在恩奇都的脚下。 他知道恩奇都一定会救她。 恩奇都不会再让自己的兄弟姐妹死在自己面前。 一个柔弱的、卑微的女人,是无尽黑夜的虚弱烛光,显眼并且脆弱。 他亲手为恩奇都制作出了弱点,为了换取基因药,一向只维持最低限度生存的恩奇都愿意接下暗杀任务,只因那能得到巨量金钱。 库丘林不大喜欢卫宫切嗣这种威胁的手段,但也只能叹一口气,敬业地劝道:“这不是一个任务——你当做等价交换也可以,奇尔兹用全部的基因治疗药,换你对木笔的掌控权。” “我不会去掌控别人。”恩奇都淡淡地说道。 “那就武力压制吧,”库丘林道,“随便什么,只要你保证奇尔兹在前方策划的时候,木笔作为距离边越最近的区,在管理者已死的情况下,不要出手捣乱。” “任何举措?” “任何反常的举措,是的,绝不能有,我们可不希望再发生辛辛苦苦在前方替大家挣条活路,后背就被同伴捅了一刀的事情。” 恩奇都短暂地思考片刻,面容平静。 “距离世界毁灭还有52天。我只负责这52天。” “没问题,成交。” · 野南所说木笔区140万人几乎都干过售出身体这件事情是真的,但并不代表所有人都是商品,供大于求会影响价格,这个简单的经济原理他们知道,剔除打手、搬砖的、有一技之长的、能干正经活儿的、打不过的……各式商品差不多也有近70万人,源源不断供给狭间840万人使用。(注) 库丘林没想到能这么顺利的让恩奇都接受压制木笔区,在奇尔兹的计划里,这一次进攻木笔,实际上是为了抢夺物资,但木笔误认为恩奇都站在奇尔兹这方,库丘林便顺势提出这个要求——木笔都是群脑筋灵活的人,原本他们打算先炫耀武力,让木笔认清奇尔兹这边也是有能打的人,随即再回去和恩奇都商量,用基因药换他压制见识过奇尔兹力量,说不定会变老实点,不会抗拒恩奇都的木笔。结果炫耀武力过了头,木笔直接将整个区交了出来—— 库丘林不禁想,卫宫切嗣是不是一开始就预料到这个结果,毕竟恩奇都对狭间而言,总是特殊的。 至于卡里姆,这算是奇尔兹组织的意料之外。 奇尔兹的情报工作做得不错,很多人乐意用一两句话换块面包,吉尔伽美什对卡里姆刻薄的指责他们也知道——他们只是没想到,卡里姆会为了那么几句话而叫上别的商品一同到木笔进行救援。 卡里姆那一行人、或者说整个木笔的商品都是这样,头脑不怎么清楚,大多疯疯癫癫,他们认为拿着炸弹抢几个商品就算得上是救援,丝毫不去考虑其他事情。 最终他们从木笔那儿抢了二十车粮食和一千多商品,那些商品基本都是过于年幼或过于衰老的人,哪怕是狭间,恋童癖和慕老癖也比较少见,卡里姆咬死了一定要带些人去奇尔兹。 库丘林很想告诉他,哪怕他多救了一些人,恩奇都也不会放在心上,到现在他估计都没记住卡里姆的名字。吉尔伽美什那家伙就是性格恶劣,喜欢往别人伤口上戳,听他的还不如听卫宫切嗣的,至少切嗣偶尔会做个人。 === 注:根据找到的资料,联合国人口发展机构公布显示,在法律不禁娼的国家和地区,妓女平均占总人口的1%以上;美国历史上最高占人口的12%;新种花建立之前,一些大城市妓女人数与当地人口的比例在1:150~200之间。因为木笔主要靠这块经营,所以比例大致设定在70万:840万,也就是8.3%。 第二十七章 ·Chapter 27·异变前夕 Emiya千辛万苦从羽衣甘蓝区抢劫回来,正喘着气清点粮仓,就看见库丘林带回的二十车粮食,还没来得及高兴,紧接着又听说,因为奇尔兹接连在附近抢劫,吉尔伽美什还声势浩大地在广播里循环播放给他挖地就有饭吃,目前奇尔兹周围不断地涌入饥民,人数已经达到将近十万——整个奇尔兹仅仅只有一万公顷的土地,绝不可能供养得了二十七万人,人们不断挤压空间,迅速往周围的铃兰区和鹤望兰区扩张,已经引起几起小型的摩擦,再这样下去,铃兰和鹤望兰或许不会对恩奇都动手,但肯定是要宰了卫宫切嗣的。 切嗣太冤了——不管是吉尔伽美什还是引起摩擦,事情都和他毫无关系,他现在一心谋划如何用有限的力量挖通道路后迅速控制边越的星际航行船,突然被cue之后,还得腾出手来去调查一番。 罪魁祸首是吉尔伽美什,这个绝对没跑,奇尔兹顶多在他的基础上火上浇油。甫一开始,吉尔伽美什便大张旗鼓抢了周围大小帮派,又在奇尔兹大肆分发伤药粮食,末了广播他要挖地,吃了他的东西就得给他干活,给他干活就有饭吃,至于那五十个人是不是固定的,是不是经常一个村的相互轮流,是不是一天一个人带走半个村的面包……他根本不管,于是奇尔兹的人越来越多,每天挖地的活儿被抢得头破血流,后来大家发现这样太容易引起大型械斗,打得烟尘四起还会被有洁癖的金发暴君拉去砍头,伤人伤己,便互相约定一个村一个村的轮流出人,反正干一天工,带走的粮食省吃俭用也够村里的人挨上三天。 至于工厂,现在连工厂的老板都去挖地了,干工厂根本不挣钱,他们以前还能用廉价商品走私到边越,现在世界都要毁灭了,边越根本不收,导致工厂老板纷纷破产。也就娼妓和杀手还有点生意,勉强糊口——但经济环境再这么差下去,他们也得到奇尔兹竞争上岗了。 于是整个奇尔兹目前的生态堪称奇迹,吉尔伽美什用他每日五十人份额的劳动力养活了三四十个村庄,剩下的人如果撞上罗宾汉,快要饿死了他也不可能见死不救,总会偷渡一些粮食分发下去,emiya就当自己不知道罗宾汉的所为,反正后勤是他在管,粮食数量也没上报卫宫切嗣。 结果,emiya还没因为不必担心家里那几个嗷嗷待哺的崽子而放松,立刻听到这个噩耗,险些辞职。 二十七万人!他养得活才有鬼了! 索性趁机兼并其他区?不现实,一个区平均140万人,奇尔兹这点人口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真翻脸了,奇尔兹就二十几个能打的人,万一路挖通了,他们前边去边越偷星际航行船,后边铃兰和鹤望兰就带人来偷家怎么办。 Emiya现在悔不当初,早知道当初就狮子大开口,不止木笔,连其他五个区都同时让恩奇都镇压算了,这样奇尔兹再怎么横行霸道也肆无忌惮。但现在,敢反悔说让恩奇都再多接收几个区,万一他不同意,甚至嫌吵,索性决定干掉奇尔兹,落得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人生太艰难了,emiya脑壳疼。 与此同时,吉尔伽美什日子过的还算快活,挖地项目建设顺畅,可以预见再过十来二十天就能挖通,至于干活的人是不是拿了太多粮食,他也无所谓,只要没贪心到一次性打包粮仓,都没算触到他的底线——当然,他是个欣赏纯粹、善良、坚韧和种种美德的人,但同时,也并不讨厌贪婪,总的来说,只要令他感到有趣,在他手下过活并不太难。 木笔区来的娼妓们是最近新来打工的,或许是他们从前吃的就不多,这个职业也算是体力劳动,争取到一份挖地的工作后,也能勉勉强强让整个圈子的人糊糊口。有几次,伊妲还请他们中有空的人来一起吃饭。 这里插播一句,作为不事生产、最近也没有工作的恩奇都为何能吃上饭的原因,主要是他被算成奇尔兹组织的编外成员,组织养他。 有时候伊妲想吃零嘴,也会拜托恩奇都替她换——过程稍微有些复杂,星球币是虚拟数字,印刻在手环上,恩奇都没有手环,他的交易往来都是算在沙姆特账上的,所以伊妲都是将自己的手环给恩奇都,由恩奇都去购买——哪怕是罕见的糖果,看在恩奇都的份上,也会有人愿意换。 伊妲现在比以前在鹤望兰时活泼多了,新认识了很多小伙伴——大部分是通过卡里姆认识的——以前在鹤望兰,因为楼上住着恩奇都,很少有人接近她,但现在到了奇尔兹,不知是不是恩奇都天天陪吉尔伽美什在外面散步,出镜率比以前高太多,搞得大家都习惯了他的原因,敢和伊妲玩耍的小孩子变多了,有时候也会邀请别人一起吃饭。 吉尔伽美什在饭点总是出去打劫,目前还没有哪个帮派的伙食令他心仪到固定赏光,但沙姆特做饭他是绝不会吃的,不如说沙姆特在厨房时他甚至不会踏进房子一步。 他对当监工没什么兴趣,一般是叫自动清扫机器挂上光束枪在旁边守着,有偷懒的直接滚蛋,同时连坐朋友圈,那一片区的人都不用来打工了,于是他的项目工程进展非常喜人,偶尔还会有没办法当整个劳力,于是旁边帮忙推车搬砖的小孩子。 这个时节太阳正热,哪怕星球温度恒定,但不知道是不是电网的存在,吉尔伽美什总觉得狭间比天极更闷,令人心烦气躁。 他看罗宾汉不顺眼,看灰扑扑的住民不顺眼,看又小又矮的清扫机器不顺眼,看伊妲不顺眼,看了一圈,也就恩奇都勉强入眼。 他走过去踢了踢坐在草地上发呆的恩奇都的小腿,抱怨道:“哪怕苍蓝草都不会像你这样随时随地扎根一样一动不动,不觉得无聊吗?” “苍蓝草是什么?”恩奇都问。 “134号星球上一种动物,伪装成植物的模样狩猎经过的昆虫,种子掉在土地上能十年不动。”吉尔伽美什不满,“这是重点吗?” 恩奇都有些为难,这是对他而言少见的情绪,通常他罕有想做的事情。原本他坐在草地上,享受阳光透过树叶缝隙落到脸上的暖洋洋的触感,觉得没什么不好,但现在听到吉尔伽美什隐含的邀请,回想起这几日他们到各区散步,摸清了各个帮派的势力范围、和奇美拉打架、破坏斗兽场的场地……这些小小的冒险仿佛也很有趣。狭间比他二十多年来认识的还要多。 但最终他说:“请陪我坐一坐吧。” 为了堵住没有椅子不肯下坐的吉尔伽美什的嘴,恩奇都脱下自己的外套垫在草地上。 他们面前是在做游戏的伊妲和不认识的一群孩子。 吉尔伽美什问道:“你在看什么?” 恩奇都回答:“那群孩子里,有一个孩子的父母拜托我照看,不让他的孩子遇到危险。” “什么?”吉尔伽美什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让你帮忙看孩子?” 准确来说,那对父母的原话是:“哎哎……真是不好意思……因为没多少人愿意雇佣我们,我们只能到偏远些的地方试试能不能捡到些吃的……或者看看哪里差人,得很晚回来,我家孩子很乖的,能麻烦您看看她吗?花不了您多少时间!您要愿意就多看看,不愿意就告诉她,她会自己回家的。” “是前阵子投票失败,被赶到狭间的人。”恩奇都解释道。 “狭间现在究竟有多少人?”吉尔伽美什挑眉问。 恩奇都想了想:“或许将近900万。” 根据奇尔兹的情报,边越原本聚集了几百万要被赶到狭间的住民,但奇尔兹组织的爆炸惊吓到了天极,他们迅速的关闭了电网,在那之前,顶多有八十来万被放逐者到达了狭间,到现在为止,差不多死了一半,死亡率比土生土长的狭间人高很多。 狭间这种极其封闭的地方,排外性极强,外来人不会被轻易接纳。那对父母到了狭间将近四十天的时间里,没有任何人提醒他们关于恩奇都的事情,他们甚至不认识恩奇都,只是因为他长得和先前好心帮他们看过孩子的沙姆特一模一样,他们才愿意试试拜托恩奇都。而恩奇都则可有可无地接下了这个请求。 吉尔伽美什只觉得荒谬——将孩子托给狭间的人照看?他们是怎么活到现在的?难不成他们极其好运的从木笔被赶来后直接到奇尔兹?奇尔兹这地方倒算是有些人情味,组织管理严格,辖区内很少有不正常死亡,在公投之前,这里也是狭间少数能正常生活的地方。 但还是太荒谬了,居然因为先前沙姆特照看过自己的孩子,又再次重蹈覆辙。 从边越、或者天极来的孩子,和狭间出生的孩子有种骨子里格格不入的气质,伊妲与卡里姆已经算是狭间脾气好的了,对上那个孩子也觉得讨厌,弱、爱哭、胆小又没有主见,别人说什么她都点头。 沙姆特先前照看她时倒没什么,因为她本人就是亲和温柔、讨孩子喜欢的类型,而且由于恩奇都,别人不敢对沙姆特做什么。但那孩子就很艰难,没人愿意和她玩,现在勉强接纳她的那群孩子,也是外来的——他们是卡里姆从木笔区带来的商品,一部分去帮大人挖地,一部分因为有慕残癖或虐待爱好的客人造成残疾的孩子留下养伤。但这种外来和根本就不是狭间的人相比,他们又是自己人了。 这些孩子的过去并不好,多少都有些刻板行为、疯疯癫癫,经常无意识地尖叫和撞地、用力挥舞双臂隔开他人,这种时候新来的孩子被完全吓呆了,动也不敢动,伊妲和卡里姆则熟练的负担起照顾他们的责任,找出准备好的绳子把他们绑住,等安静下来了再一起玩。 新来的孩子被吓住了,一转眼发现大家重新开始玩,她也迟疑着慢慢蹲下来,模仿别人的动作堆泥巴造城堡,但她实在太爱干净了,太阳又大,汗水不停黏在身上。她想躲在树荫下乘凉,可树荫下已经有人了,一个金发的男人和绿发的……哥哥?姐姐? 是沙姆特姐姐的兄弟姐妹吗? 孩子想起自己还没有向沙姆特道谢,便在附近采了一束花……不对,只送给沙姆特姐姐的家人,金发的哥哥会不会伤心?她又多采了些,花分成了两束,小跑着到树下。 “花……送给您。”女孩睁大眼睛,眼下有颗泪痣,非常害羞、涨红了脸,“辛苦您了……谢、谢谢……” 恩奇都看着女孩抱花过来,以为她要到附近采花,却没想到是送给自己。 他停顿了很久,用一种非常奇异、古怪的眼神注视着女孩,在她即将哭出来之前,接过了花。 “谢谢你。”他说,面上似乎有一丝不可思议、又像是遇上想不通的事情一般,微微有些茫然。 女孩破涕为笑,又将花递给吉尔伽美什。 “您、也送给您……”她期待地望着他,心想这个大哥哥看起来真是眼熟。 吉尔伽美什先前因为恩奇都要照看小孩,不愿与他散步而心烦,天热,更烦,现在眼皮都不太一下,一张薄唇:“滚开。” 三秒钟后,女孩反身逃开,憋了很久不敢哭出来,躲在卡里姆身后抽噎。 原本对她像是有意见的小团体看见恩奇都收下花后,对跑回来的女孩像是见到跑回来的史前怪兽,齐齐后退一步,随即强忍嫌弃,勉强听她低低的哭,骂她的声音都温柔了些。 等到夜间,孩子父母回来后,惊奇发现恩奇都居然还守着,卡里姆他们看见女孩父母,也撒手不管,各自回去休息吃饭了。 女孩父母本想答谢恩奇都,但无奈今日也是毫无所获的一天,只能靠先前攒下的伙食维系生活,实在拿不出什么谢礼。恩奇都没有发现他们的为难,只皱着眉站起来,神情比吉尔伽美什先前见过所有时候都严肃。 “木笔,情况不对。”他说。 第二十八章 ·Chapter 28·瘟疫 恩奇都开始奔跑—— 风和建筑被他远远丢在身后,一眨眼的时间他已经穿过整条长街,行人只见一道残影掠过,连光都赶不上他的速度般。 他大概花了八分钟赶到木笔。整个区域已经完全混乱,无数的人倒地,血顺着地砖向外浸漫,有什么速度极快的生物目标明确地攻击人群,高度在两米左右,兽类,爪牙锋利,从一道残墙后猛地扑了上来,去咬一个男人的喉咙。恩奇都向前踏了一步,利刃一挥,立刻斩断野兽的脖子,血液大量喷涌出来,溅上他的肩膀。 他这才看清它的模样,是一只庞大黑狼,全身大概十几米长,眼睛是一种暗暗的血色。这东西以前在狭间并不少见,不少管理者合成奇美拉或为动物注射庞大剂,令其兽性狂发,去狩猎人类。 狭间的住民对这东西也算是有些对付经验,知道不能落单,三三两两背靠着背挥舞武器,然而黑狼的数量多到难以置信,粗略一看或许有上百只,整个木笔都是它们的嚎叫——这根本不是人类能够抵抗的生物,一挥爪能将三个成年男人拍成肉酱。 当这种生物出现在身周,人类大脑里本能会疯狂尖叫,只能感受到死亡。 恩奇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东西会出现在狭间,数前任的管理者们留下的奇美拉,在他杀管理者时都处理干净了,而且,空气中同时弥漫着什么…… 极其甜腻、令人作呕的气味—— 一只黑狼猛地向恩奇都扑来,被他反手一刀割断了喉咙。 他说:“过来。” 听到这句话的所有人连滚带爬支起身子,聚集在他身后,大部分人都负伤,被撕裂了半边身体的无法救治,只能将他留下,还有力气的人举着光束枪或长刀,这种时候死气沉沉的商品们死在兽爪下,还有求生欲的、无论老小都拼命向恩奇都的方向爬去。 恩奇都辨认了一下方向,向木笔与边越交汇处走去,一头野兽向他扑了过来,在他斩杀它的同时,另一头野兽悄悄从他身后奔来,第三头袭击了人群。 他没有收回刀,顺着第一下挥出的方向斩断了第二头,但第三头一口咬住了一个女人的脑袋,牙齿陷进脑髓,像嚼饼干一样嚼碎了,第四头将一个小孩拖出队伍。 恩奇都一跃而起,手起刀落杀了第四头,将孩子扔进人群,在下一个眨眼到来之前挥断开始扑向下一人的第三头。 那人挣扎时挡住了恩奇都的视线,他的小刀撞上野兽的牙齿,断了。 恩奇都用断刃一刀捅向野兽的眼睛,野兽嘶吼一声,头颅高高扬起,他趁机隔断喉咙。 他身后立刻有人递上自己唯一的武器,恩奇都没要,抽出带着多余武器的人腰间的长刃。 越来越多的人汇聚在他身后,他们根本不问他要去哪里,恩奇都在前面开路,他们遇见袭击的野兽就一拥而上,抓紧时间杀了赶回队伍,遇到落单的人被抓、又或是野兽皮毛太厚、斩杀不了,恩奇都便反身一刀。 野兽太多了……恩奇都怀疑当年全狭间都没这么多变异兽,管理者们喜欢用更安静的光束枪。 野兽总是分散而来,总有他来不及保护而被开膛破肚的,最糟的一次他右手拿刀,左手抱开一个女人,身后护着另一个人,野兽从左边偷袭,一掌拍来,利爪从肩膀撕到他的下腹。 到后来,人群越来越多,为了保护他们,恩奇都已经无法前行,兽群被鲜血吸引,从对面爬过来,留着口水,嘴里强烈的刺鼻的臭味扑面而来。 “你走吧。” 恩奇都身后的人说。 “你去做你要做的事情,这里我们来解决。” 说这话的人是个女人,右手被扯断了,血一直在流,左手举着水管,一头被改造成又长又尖的戳子。 “走吧。” “已经不需要你了。” “去做你要做的。” 二十几头野兽从四周围了上来,四处都是咒骂爆炸、四处都是惨叫。 “你能跑吧。”一个孩子说,“你一个人一定能出去,这些杂/种是从北边来的。” 另一个男人接口道:“是边越,全都是边越放出来的……他们想要把整个狭间都毁了!” “快走。” “你做什么都行。” “离开吧。” “别小看木笔!” “……” 恩奇都静静地用他那无机质的、注视一切都无悲无喜的神情回望人群。 野兽的脚步声已在咫尺。 大约是二十年前,同样的情形也发生过,他们要给予他强权、暴力、至高无上的地位。那时候恩奇都隔开了人群,他没什么想要的,没什么能失去的,独身一人也能活下去。 现在他们要给予他武器、生命、求而不得的自由。 他仿佛又嗅到了那廉价的淡淡的香气。 他对着人们摇了摇头,举起长刀横在胸前。 “不必,”他安静的说,“很快就解决了。” 他转过身,像一道闪电——或者一道光,用那柄保养不当边刃生锈的长刀一下切断黑狼巨大的脖子。 下一秒、比眨眼更快的时间,他蹬在轰然倒下的兽体上,化作死神的镰刀,于一瞬间带走了面前被标记为敌的生命——而此刻,人群甚至没来得及换下一次呼吸。 二十四头野兽倒在恩奇都脚下,阵阵腥臭,他想,果然把野兽聚集起来,一次性更好解决些。 到现在为止,已经有超过五十头凶兽在他手下化作肉块,这周围被清理得差不多干净了,他的左肩至右侧腰上三道又长又深的伤口慢慢止住了血,有人为他递上伤药,他没有接受。 “去找地方躲起来,”恩奇都说,“大帮派都有地下室,我去处理剩下的变异兽。” 他们把凶兽的尸体堆起来,扛起酒捅浇上去,一把火点燃。尸体烧焦的臭味和熊熊大火会驱赶其他的变异兽,恩奇都听到遥远的街道传来哭声和怒号,一种震耳欲聋的野兽咆哮长长啸起,地面隐隐颤抖震动,隔着半个区,恩奇都甚至都能看到那头白色巨兽起伏的皮毛冲垮无数建筑,巨大的咆哮宛如惊雷,令人心颤。 人群很快逃散,一些破烂了半个身体的人待在原地等死,破风箱般喘着气,慢慢地悄无声息死了。 恩奇都向着巨兽的方向飞奔而去,突然感到胸口一痛。 他痛得立刻停了下来,“哇”一声吐了一大口血,黑色的。痛楚顺着五脏六腑蔓延至胸膛,强烈的剧痛令他几乎无法站立,他不得不半蹲下,猛烈地咳了两声。 小小的内脏碎渣和着血块被他咳了出来。 恩奇都看见自己的手掌自指尖泛起黑色,空气中甜腻的香气更重了。 靠着墙角的男人只断了半条腿,从外表看出血量并不大,也无致命伤,倒在地上,毫无气息,浑身泛黑。 不断地有人嗅着空气中甜甜的香气咳血而死。 恩奇都在原地休息了片刻,面无表情擦了擦血迹,重新站起来。 他想,还好吉尔伽美什没有一起过来。 然后他握住长刀,向着混乱中心而去。 第二十九章 ·Chapter 29·神之子与人之子 风咆哮着,遥遥的巨喝山呼海啸般而来。 整条街都在燃烧,腻香与浓烟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开,身旁不断有人倒下,在野兽袭击之前他们便一个个死了,还活着的人奄奄一息,在火光下痉挛,仿佛陷入巨大的痛苦。 恩奇都没有放松手中的刀,哪怕四处已没有一个活人,黑烟滚滚,角落里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有野兽扑来,一爪子能挥掉半个脑袋。 他的身上全是伤口,整个人从血海里爬出来般鲜血沥沥,不断吸入的毒素从肺部开始蔓延,内脏像是要被绞碎了痛苦难忍,几乎令他站立不稳。 他闭上眼静静站着喘息片刻,每一口气都像是最后一口,喉管火辣辣地疼到肺部,突然,他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一个男孩从黑暗的街角冲出来,手脚细得像是立刻就要断了,变异兽长大巨口袭来,恩奇都勾住孩子的衣领,一刀挥开了野兽的身体,大量鲜血喷溅了他满身满脸,他来不及避开,身体晃了一下,立刻稳住了。 那孩子还没从恐惧中回过神来似的,呆呆看着恩奇都。 “去躲起来。”恩奇都说,鲜血从他的嘴角流出。 “我……”孩子吓得后退一步,立刻又上前揪住他的袖子不放,眼睛瞪得大大的,血丝步满了眼球,眼泪夺眶而出,“不要……我不要,大家都死了……一直咳一直咳……就像是所有的血都咳了出来……然后他们都变黑了,都死了……” 他哽咽着几乎发不出声音,“你……你也会死吗……就只剩我一个人活着吗?” 恩奇都停了停,用那双无论何时都平静到极点、毫无波澜的双眼注视这个孩子。他的脸上沾着鲜血灰尘,白瓷般的肌肤上划满伤口,尽是黑斑,衣衫破破烂烂,血痕狰狞,又狼狈又可怖。 然后他慢慢笑了一下,宛如一朵昙花于月色下绽放,转瞬即逝。 “活着是很好的事情,”他像是第一次学会说话般,生涩缓慢地道,“我以前……觉得生存与死亡都是同样,别人向我扔糖果、面包……给我一个拥抱,亲吻我……送我花。” 他听见了人们的欢闹,也听见了人们的哭嚎。 “我并没有做什么,但他们依然给予我善意。” 他将男孩藏进屋内,摸了摸他的头顶,竟然像个真正的人类似的微笑了。 “活下去吧,活着是很好的事情。” 他阖上门,继续前行。 附近唯一晃动的生物只剩下那只巨大的白狼,在一片鲜艳的火色和宁静的黑暗中,它是如此显眼庞大,仿如一座移动的肉山,长着三个脑袋,其中一个畸形地缩在腐肉中,人类在它魁梧的身下显得渺小而不堪一击,恩奇都的长刀与它的身形相比简直是跟绣花针。 巨狼嘴里嚼着什么,鲜血混着涎水流下来,肉块和骨头被轻易地囫囵吞下,鼻子里喷着气,像是在找着什么般焦躁狂暴,前爪不断刨着地面,只要找到猎物,哪怕是尸体也混合着砖块一口吞下。不断有人在它口中发出最后一声尖叫,像一根柔软的火柴被嚼碎了咽下。 “嗷……!嗷!!”它啸出长长的狼嚎,昭示敌人自己的所在。 恩奇都换了一把武器,长刀已经经不起下一击劈砍,他在废墟里捡了一把小刀,很锋利。 他想继续向前走,然而身体在此时感到一阵巨痛,险些立刻摔倒在地,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衣服,和血肉黏在一起,他开始猛烈的咳起来,不断地、血块和开始溶解的内脏落在他掌心里,他的手掌一片片地泛着黑色,眼前阵阵眩晕,耳朵里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流了出来,他去摸,摸了满手的血。 “你快要死了。” 他听见身后有人在说话,那种又明亮又嚣张、足以将整个黑暗点亮的极其自我的语气。 “既然都要死了,不如放弃,怎么样,至少死前还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吉尔伽美什站在他身侧,衣衫整洁,皮鞋干净,一尘不染。 他双手环胸,居高临下地说道,没有嘲笑和讥讽,只是普通地告诉他一个众人皆知简单无比事实。 或许在他看来,这是他难得的大发善心。自我中心的暴君竟然不抱任何恶意地劝告别人。 但恩奇都竟然有些想要笑出来。 能在最后见到你,真好啊。他这样想着,又呕出一口血,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发抖。 吉尔伽美什静静看着狂躁的白色巨狼,那野兽在疯狂地嚎叫,发出难以置信的尖啸声,用庞大的身躯撞击建筑,引起遮天的灰尘和震地的狂动。 “你是在做徒劳无功的挣扎。”吉尔伽美什说,神色平静,“天极已经不能忍受狭间了……一个自建立以来,依靠剔除少数派而稳固权力的政府,没有办法容忍眼皮底下有着八百万的异类。” 世界仅仅只有五十天便要毁灭了,何不在毁灭之前,先行处理掉碍眼了几百年的残渣? 吉尔伽美什仿佛没有看见恩奇都的痛苦,只自己叙述着。 “你现在去杀了那东西,也拯救不了任何人。天极放出了瘟疫……不,那甚至不能叫做瘟疫,仅仅只是一种对于边越和天极而言早已战胜的病毒。” 这个星球的公民们自出生时,便会不断注射疫苗抵抗病毒,然而狭间,这与世隔绝太久的孤岛,一种单纯的、百年前便被消灭的病毒足以在三天内灭绝大部分活人。 剩下的被赶来的原公民,则会被变异兽们杀死。 “你看,哪怕现在你杀了所有的变异兽,狭间依然逃不过灭亡——在世界毁灭之前,这里会先从世界上消失。”他将目光移向恩奇都,“所有人都将迎来死亡,包括大部分的边越人,能活下来的只有300万天极公民。” 恩奇都痛苦的喘息着,血块哽住了他的喉咙。 “你还能够活上十几分钟,为什么不在人生的最后安静地、回望自己的一生而迎来终结?挣扎会令你痛苦,反抗会令你绝望。” 而恩奇都已经说不出话来。 于是吉尔伽美什移开视线。 这个男人快要死了,他在心里想,同时感到心脏在缓缓下坠,如同系着千斤重的石头。这之后,世界上便不会再有这个男人了,他永远也不可能再见到他了。 就像是先前数十次的散步,他们停留在某个安静地、暗暗地夜里,畅快地交谈那般。在这个充满了硝烟、火光、尸体的臭味与漫无边境布着死亡的地狱,吉尔伽美什突然来了谈性。 他必须说些什么,不然他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什么。 他说,他到狭间,也算是勉强找到了些乐趣。哪怕狭间毁灭,在他离开这个星球后,偶尔也会想起。 他说,他猜到为什么自己的防护罩失效,天极有人想要谋杀他,取代他至高无上的地位。 他说,那人隔绝他,彻底封闭狭间,命令木笔的杀手和鹤望兰的管理者监视他,向恩奇都发布暗杀任务失败后,放出巨大的变异兽,想要趁他失去防护罩和大部分武器将他彻底杀死在这里。 他说,这只白狼是天极几年前制造的玩具,原本放在斗兽场里,皮毛极厚,连光束枪也难以穿刺,在拥有庞大身躯的同时非常灵活,攻击力能和恩奇都相比。 他说,他会在回到天极,并将那人处以极刑。那种大逆不道的罪人必须死得悲惨。 他说,他觉得悲鸣兽的骨头并不难看…… 然后他看见恩奇都站了起来。 那个男人——浑身上下满是鲜血,黑色的斑纹几乎覆盖了整个身躯,大大小小的伤口随着病毒的扩散而溃烂,他甚至站立不稳,摇摇晃晃地直起身,下一秒就要倒下去般。 但他最后并没有倒下,并且站得笔直,拿着那把小刀,像是千军万马也无法抵挡他的一击。 他问吉尔伽美什:“那只巨狼会攻击你么?” 吉尔伽美什感到荒谬,几乎要被他激怒了。 “你在做什么!” 他看见恩奇都的耳朵流下的血迹蜿蜒至锁骨内,衣领已经完全被凝结的血块浸透,那张不似人类的美丽的脸庞安静地注视他。 而他在有生以来头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愤怒。 “你已经快要死了!”他怒喝,愤怒在血管里沸腾,“你就应该等死,那种畜生要做什么与你何干!哪怕它要攻击,你难不成还想要保护我?就凭你?!” 你为什么不安静等死! 他几乎真的快要质问出来了,而恩奇都看着他,像是听见了他心底的诘问,回答他。 “因为我还没有放弃…我想要救他们。我想要救你。” 吉尔伽美什险些为他的不自量力而讥讽嘲笑! 恩奇都注视他的目光近乎温柔。 “你比我活下去更有意义。”他轻声说,病毒的腐蚀已经侵入到气管,他感到难以呼吸,“所以,我想要保护你。” 是啊,恩奇都想,吉尔伽美什的生命比恩奇都的重要多了。 这种重要并非人世的地位或权利,而是生命的质量。 狭间是不可以有同理心的——同理心会是杀死人的毒药。恩奇都和所有的狭间住民一样,为了自己不被同理心杀死,而先杀了自己的同理心。 然而吉尔伽美什不同,在他身上似乎有着另一个法则,他就像是生活在云端的暴君,距离太过遥远,行为时常残酷,但他知道什么是正确,什么是常理,他眼见的世界广阔无垠,行为方式与狭间任何一个人都不同。他的同理心并非没有,他的温柔也并非没有,他只是仅仅为其认可的人施与。 与吉尔伽美什相处的日子,与他交谈、了解这个星球的一切……通过感知吉尔伽美什而感知人类应有的所有情感…… 他死去的心仿佛活过来了般,被注入了灵魂。 他看着吉尔伽美什——这男人浑身的色泽实在过于夺人眼球,见着他就像是见着巨大的烈日在眼前肆意燃烧,一旦靠近恐怕会连骨灰都剩不下来。 可是,真是漂亮啊,就像当年他在死去的姐妹眼中见着的,半落的金色太阳。 “我愿意用我的命来换你。”他说,冲他微微笑了笑。 吉尔伽美什不可置信,有什么——有什么完全超出他的掌控的东西在胸膛里翻涌—— 他感到愤怒—— 凭什么……他恩奇都凭什么! 整个星球、整个世界……所有的人都在祈求他吉尔伽美什的垂怜,求他能向他们望去一瞥! 恩奇都不过是一具血肉之躯,他吉尔伽美什才是人造的神!区区一介人类怎么敢来保护他! 他竟然将吉尔伽美什放在与他平等的位置! 吉尔伽美什怒不可遏。 然后他愣在原地。 恩奇都轻轻抓住他的肩膀,亲吻了他一下。 “这是我得到的第一个吻,”他说,“现在我把它转给你。” 那个吻、沙姆特的拥抱、被赠予的花束……这一切令恩奇都成为了人。 而眼前的吉尔伽美什就是曾经的恩奇都。 所有人将他视作神明,高高在上,孑然一身。 “我没有办法将你变成人,”恩奇都说,“但你现在已经拥有一个亲吻了……你会慢慢拥有更多的东西。” 他放开他,在离去前最后笑了一下。 那张白色的脸庞布满了丑陋的黑纹和鲜血,只有那笑容,确确实实充满了温柔的意味。 第三十章 ·Chapter 30·傲慢 他听见那东西在惨叫般挣扎,声音如此巨大,仿佛引起了地动山摇。在那巨型的兽躯上,一道渺小的身影以肉眼难以辨别的速度不断挥出几可入骨的伤痕,却不能造成致命伤。 快了,他想,剧烈的运动会加快病毒蔓延……或许就在下一刻、下一秒,那个男人马上就会从半空跌落摔在泥土上,和狭间这个鬼地方一同坠入地狱。 他再也不用见到他了。 飞跃而起的身影向巨狼双眼狠狠一挥,横面划瞎它的眼睛,巨狼惨鸣一声,狼头剧烈摆动,那身影被正面撞击,轰地一下重重落地。 吉尔伽美什听见自己的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大脑一片空白。 很快,那渺小的身影再次出现,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不知疲惫不知痛苦般再次冲了上去。 他用尽全力深深割开了巨兽的肚子,内脏全掉了下来,强烈的腥臭弥散,巨兽咆哮着挣扎,将攀附在它身上的男人甩了出去。 这次,过了很久,男人都没有出现。 他要死了…… 吉尔伽美什仓促向前迈出一步。 他会死!恩奇都会死! 他咬紧了牙齿,青筋从他颈间鼓起,愤怒和某种仓皇的失重感攥住他的心脏,他失仪地、抛下所有顾虑向着恩奇都的方向而去—— 那个男人平和、强大、冷静……像是神明的完美造物一样爱着所有人类…… 那么,他就不应该为吉尔伽美什献出生命! 神明造物不会偏袒某人,只有软弱的人类将偏爱做得明目张胆,毫不悔改。 他为何要将自身堕落为人! 他为何要去保护那些蝼蚁! 他为何……要将自己最初得到的亲吻赠予吉尔伽美什? 吉尔伽美什感到了难言的愤怒,恩奇都一再的违逆他、反抗他、从不按照他的意愿行事。 总是这样,所有人都恐惧他,祈求他的垂怜,祈求他的宽恕,祈求他为他们带来金钱、权力、地位……人们匍匐他、躲开他。他才是高高在上的神之子! 但居然有一个蠢货说,给予他一个吻,他会拥有更多东西! 他已经拥有整个世界了——! 他不需要别的、会令人脆弱的杂物—— ——恩奇都倒在他的脚下。 他的脸颊苍白如死,伤痕累累,黑气几乎如同死神的袍子完完全全要笼罩住他。巨狼仍在疯狂地摧毁一切建筑,飞起的碎屑打上他虚弱的身体,有那么一会,他仿佛停止了呼吸。 他不需要恩奇都! 他——他—— 吉尔伽美什跪在泥地上,那些脏污的、黏腻恶心的血和泥弄脏了他,而他顾不上去管,飞快地划开手掌,鲜血滚了出来。 他恶狠狠将自己的血塞进恩奇都的嘴中。 “吞……” 他咬牙切齿地命令。 “快给我吞了……!不许死,我决不允许你轻易去死!” “……活下去!别死!” 鲜血顺着溃烂的喉咙食管缓缓流进恩奇都的身躯,他猛烈地咳了一声,几欲作呕,吉尔伽美什一把捂住他的嘴,将手掌更深地挤入。 “不准吐!也不准被呛,给我吞进去!” 哪怕你死了我也绝对会把你从地狱里挖出来—— 吉尔伽美什发了狠似的红着眼睛在心里咒誓。 恩奇都无意识被他强喂进好几口鲜血,发出痛苦的哽声,直到吉尔伽美什看到黑色开始逐渐消退,才将手掌慢慢抽出。 他伏在地上大口喘息,干呕了几下,生理性的泪水从眼角渗出。 巨狼仍在肆虐,被划瞎的眼睛令它毫无目标狂躁破坏,恩奇都缓了一下,撑起身体。 “你做什么!” 吉尔伽美什一把按下他,仿佛气得厉害,声音都在发抖。。 “瘟疫……”他模模糊糊道,“我得去杀了他们……我杀到边越,治疗药……他们一定会有……咳咳、咳!” “闭嘴!”吉尔伽美什怒气冲冲。 他深深喘了一下。 “闭嘴,去睡觉。” 过了一会,他又保证道。 “不会再有人死了。绝对,我在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死。” 他将他平放在轻微起伏的废墟上,踏着满地的血,抽出光束枪。 恩奇都是多么傲慢啊,他怀着巨大的怒气想,拥有无可比拟的力量,就认为自己可以保护一切,甚至连吉尔伽美什也想护在羽翼下,用那种破破烂烂的身体去迎击庞大的怪物。 他竟然想给予拥有了全世界的吉尔伽美什别的什么无用之物! 这种巨兽切切实实是人类无法抵御的,在天极时,通过植入自爆炸弹以防止这种巨大的野兽脱离控制。除此之外,只有大型炮弹能对他们造成伤害,普通的光束枪根本无法穿透它的皮毛。 然而,放出这头野兽的人或许没能想到,这个世界上存在能够重伤它的人。 他甚至差一点就能成功了。 若非肉体被腐蚀大半、多处外伤导致动作迟缓,这头巨兽早就被恩奇都斩于刀下。 现在,只差那么一击致命伤—— 吉尔伽美什举起光束枪,对准了被开膛破肚、肠子内脏流了一地,胸腹大敞血肉模糊的巨狼。 ——非常安静的、光束擦过空气的声音响起了。 下一刻,巨狼发出长长的哀鸣,绝望地挣扎后轰然倒下,四肢抽搐。 吉尔伽美什甚至不需要确认它的死亡,光束枪已经贯穿了它的心脏,毋庸置疑。 他迅速转身倒回去扣住恩奇都的脉搏,发现还在跳动,随即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闭了闭眼,控制手环夺取了整个狭间的管理权,打开广播。 “现在——狭间所有的家伙都给我闭嘴,安静。” 整个世界在燃烧,仿佛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回荡在这地狱。 “木笔区在蔓延瘟疫,传染性极强,放任不管三天以内狭间绝大部分人会死绝,剩下的人也别想苟活。被感染者会出现呼吸困难、浑身泛黑、内脏和肉体被侵蚀腐烂的症状。没被感染的、躲在地下室的别出来,已经被感染的待在原地别动,所有医生立刻到木笔来,不管你们用什么手段,活着到我面前。” 他冷冷的发号施令。 “从此刻起,听从我的命令,不允许拒绝,活腻的、不听话的杂/种如果想死,也给我等到痊愈之后——别让我失信于人。” 他按了循环播放,在废墟上坐下,听着恩奇都逐渐平稳的呼吸声,才发现自己浑身的肌肉紧绷,此时慢慢放松下来。 整条街上堆满了残肢和断垣,燃烧的大火将半个天空点亮。 他看见那些尸体、小孩子的、老人的、女人和男人的……每一张脸都似曾相识。他们是他在夜间散步的过客,是瞧不起的娼妓,是惧怕他的乞丐…… 同样是他们,给予了恩奇都亲吻、拥抱和花束。 是他从不曾承认的人类。 在这一瞬间,吉尔伽美什终于懂得了。 人是有灵魂的,他恰恰没有认识到这一点。 对他而言,人是消耗了会再次被制造的物品,犹有微词的人都死了,顺从他的活了下来。 他只会听到同一个声音,歌颂他的伟大。 于是他的傲慢无休止的增长,从不低头。 第三十一章 ·Chapter 31·肾斗士 有很多人在吵闹。 频率不一,高低起伏,又尖又杂…… 狭间通常是不会这么吵闹的,他模模糊糊的想,他在的地方,人群要么避开他,要么他避开人群…… 现在就像是有一百只鸭子那样令人头疼,尤其是这种吵有种诡异的穿透力,让心跳不自觉合着声音忽长忽促,神经跟着紧绷。 他再也睡不下去了,困难地睁开眼睛,全身有种火烧火燎般的疼痛……但比先前五脏六腑宛如绞碎了的滋味好。 阳光温暖的从窗棱透来,散在身上。 他看到伊妲坐在他身旁,以一种不符合年纪的严肃双手交叉挡住嘴,眉毛拧得紧紧地。 “恩奇都哥哥,”她沉重地说,“我觉得,吉尔伽美什哥哥有点帅。” “……”这件事他一早就知道了。 伊妲表示不一样,以前她是认为吉尔伽美什脸好有钱,单纯馋他身子,现在是被他的人格魅力折服了,想被他抱起来举高高。 “……”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 伊妲保持沉思的姿势徐徐道来。 距离恩奇都昏迷至醒来已有两天,这两天时间里,第一天狭间忙得人仰马翻。 奇尔兹在听见广播前已经开始出现了小面积的感染者,发病和蔓延速度都很快,但对病因一无所知。 从木笔接连有人逃出来,从他们口中得知,边越放出了变异兽,紧接着那些人都倒了下去,皮肤变黑,最先和他们接触的人被传染了相同的症状。 他们听见遥遥的从木笔传来的巨大咆哮,便知道发生了剧变,通知所有人躲在家里别出门,伊妲得知消息后,先将沙姆特藏起来,再奔至窗前和对门的卡里姆打了照面,迅速确认对方安全,自己也躲了起来。 后来六个区的广播里同时通知,要求医生赶到木笔。 吉尔伽美什开放了自动清扫机器的权限,为了避免医生在抵达木笔之前先死了,自动清扫机器们挨个确认他们的身份,将他们架上圆圆的底盘飞速向木笔滚去。 狭间的医生们除却南丁格尔,全部都没有医生执照,放天极一查一个准,但当时也顾不了那么多,反正治疗方法也非常简单。 据吉尔伽美什所说,这种蔓延的病毒属于百年前被α星系攻克的一种,现如今的公民们已经发展出对抗这种病毒的基因和免疫能力,而狭间由于长时间的与世隔离,绝大部分人都无法抵抗。 而他,这位从天极来的大人物,是α星系唯一一个经过最高基因编程的人,细胞拥有极强的吞噬性,受到感染的人是因为基因有缺陷——那么,由吉尔伽美什负责提供血液,稀释后注射至伤者的体内,能够减缓甚至消灭这种病毒。 南丁格尔先前听说时觉得难以置信,这已经完全违背了生物原理,全星系的生物学家们能掀起棺材板从坟里爬出来——但恩奇都,这位活生生被治愈的例子摆在她面前,她不得不闭嘴表示OK。 他们迅速抽取了吉尔伽美什的血样,开始紧急抢救。期间由于一旦将针筒交给南丁格尔,除了注射血液之外,她无法忍耐其他病菌在伤患身上出现,险些造成一连串惨案,最终决定千请万请拜托她只负责包扎伤口。 被治疗的人一旦清醒,也很快加入抢救队伍,无法救助的人只能放弃,由清道夫和自动清理机器处理。事后狭间清点人数,因为这次的事件,木笔54万人,铃兰区22万,奇尔兹4万,鹤望兰2万,共计82万人死亡。 “而且没有粮食了。”伊妲伸出手探了探恩奇都的额头,“嗯,已经退烧了……有食物的帮派们现在攥紧了一点也不往外漏,买都没地方买,所以吉尔伽美什哥哥就去,那什么,扫黄打黑?” 是的,没错,打家劫舍已成习惯,奉行全世界都是我的何况你们这些小帮派原则的吉尔伽美什,在得知伤患好不容易救活但马上就快饿死的情况后,冷笑了一声,抓了个人来问详细的势力分布。 狭间的产粮地少,六个区各有所长,铃兰最为先进(吉尔伽美什大声嗤笑),很多3D打印的建筑零件都从这里买卖,木笔做皮肉生意,紫芳草雇佣兵与暗杀者横行,鸢尾武器交易,羽衣甘蓝产粮,鹤望兰最穷,什么都没有,吃了上顿没下顿,活不活全靠运气。 羽衣甘蓝区距离木笔最远,需要横跨一整个狭间,大部分产粮地被大型帮派占据,连那里的居民都只能从手指缝里果腹。 听闻羽衣甘蓝区的丑恶行径无耻行为后,他那张英俊的脸上露出了恶鬼般的笑容,领着人就轻车熟路的去抢劫了。 羽衣甘蓝的帮派们被揍得哭爹喊娘,听话的一粒米也不给人家留,不听话的直接灭掉。完了顺嘴吩咐了一句,让所有人去给他种地,今后通过生产劳动换取所需。 有人不畏强权,勇敢发出疑问,世界都要毁灭了还种什么地? 吉尔伽美什沉默片刻,气急败坏地怒骂,连破成那样的房子都要修,种地怎么了! 于是大家苦口婆心(心惊胆战)的解释,狭间没多少自由人,大家要么卖身给妓院要么卖身给雇佣所要么卖身给工厂,总之都在正经干活,但人身依附在各大黑社会手里。 然而吉尔伽美什此人,堪称α星系最大的黑社会,每年各星球给他上贡的数额足够买下一千万个狭间。 他一听,正好心情不爽,抢劫了羽衣甘蓝后,一路不带停,先到鸢尾收缴了所有武器,绕到紫芳草端了雇佣暗杀团队,把铃兰唯一一台3D打印机运到奇尔兹,顺便把刚养好伤的木笔各帮派首领重新揍到重伤,完了宣布以后狭间归他管,所有人的人身关系依附到他身上,别提什么人权,他就是人权。 紧接着颁布法律:一、给他滚去种地;二、不种地的去挖地;三、老人和小孩排除。 同时享受的权力:一、给吃的;二、给疗伤;三、给恩奇都看。 前两条暂且不管,最后一条令无数人的心脏剧烈跳动。 羽衣甘蓝区离得远,瘟疫事件没被波及太多,胆子很大,态度也很强硬,被揍了之后纠集了一堆人准备找回场子,结果全员重伤被赶去无偿挖地,胆敢不满一顿揍,揍不听直接弄死,不折不扣的暴君行为获得了狭间居民一致叫好。 正义的伙伴、行走在扫黄打黑第一线的吉尔伽美什同志,扫除了黑社会的不良影响,拯救了失足男女,不分黑夜白天走访基层,勇担责任,果敢坚毅。在他的带领下,近来狭间风气为之一肃,百姓们纷纷拍手称快。他的光辉,宛如人中帝王肉中海棠,特授予狭间肾斗士荣誉称号。 扇贝鼓掌.jpg 恩奇都听罢,默默无语,兀自怀疑。 ……他是不是醒来的方式不对。 第三十二章 ·Chapter 32·新生 吉尔伽美什在加班结束的第一天,望着齐齐整整被揍得无助呻吟的狭间恶霸们,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畅快。 嗯,他算是能够理解那些工作狂的心情了,面对自己辛苦的犒劳成果,确实很有成就感。 通宵工作毫无压力,他自信,过劳死这种只会出现在狗血剧里的笑谈绝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治疗告一段落并不意味着彻底结束,粮食仅仅只能支撑数月,这里的种子是劣种,产量低、易死、口感差、生长周期长,一年一熟。 当吉尔伽美什询问下一次收获是什么时候,答曰没有——春天倒是播种了,但四月时听说世界还有一百天毁灭,大家一想反正也等不到粮食成熟,理直气壮地撒手不管,任地荒芜,坐山吃空。 吉尔伽美什:“……” 另一个面临的难题是管理混乱。狭间众人习惯了各自为政,互相之间谁也不服,大家都又没什么管理经验,平日里帮派也就三四十人,总认为管吃管住,一对一直接告知下面的人该做什么就行,垂直管理方式极其落后。 但由于吉尔伽美什准备让人就每日的食物、伤药、住所、规避小型摩擦、处理临时事务日常事务紧急事务等等进行有序安排,想找些人搞搞行政,别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来找他——“克拉达家孩子从树上摔下来了!”关他什么事啊! 但他找来找去,要么粗心要么没耐心,Emiya要兼顾奇尔兹组织的事务而无暇分身,剩下的人暗地里还是排斥他这个非狭间本地户口的外来者,不怎么听话,索性随手指了没事干的沙姆特。 沙姆特懵住了:“……什么?!” 吉尔伽美什一脸冷酷:“从现在起,给我去清点库存计算所需处理杂事安排清扫登记人口信息,遇到问题自己想办法解决,实在不行再来找我。对了,年纪小的和年纪大的都没给我干活,你去制定一个巡逻值班表,让他们去维护治安,不准有打砸抢烧的,嗯,正好物尽其用,我不养吃干饭的。” 沙姆特茫然失措地被赶鸭子上架,手下配备了一派老弱病残,为了防止他们维护治安反倒被揍翻,吉尔伽美什开放权限,把一群自动清扫机器安排给他们,卡里姆带头紧紧护卫在沙姆特身后,她去哪里都跟着,别的人们排了班,一天不带停的六区巡逻。 自动清扫机器们成为了轮椅替代品,机械臂挥着锅铲扫把菜刀清洁剂,卡里姆个子不高,坐在上面远远望去仿佛三头六臂。是哪吒。 头一天沙姆特什么都不知道,哪怕吉尔伽美什安排给她工作,她甚至没有听懂,语速过快,内容从未接触过,里面需要的逻辑和上下之间的联系、如何处理是较为高效的方式……她统统茫然,心中根本没有一套完整的行事方法。 她出生后被扔至狭间,木笔看她长得不错,养到两岁卖给兰道尔家族,成为了笼中的金丝雀。她的活动范围只有一间小小的地下室,多数和人交流的机会是被虐待时的辱骂。负责给她疗伤送饭的女人喜欢她的脸,愿意对她亲切一点,和她说说话,不那么疼的清理她的伤口。 所有人仿佛都对她的脸有奇怪反应,要么一丁点儿灰尘也不肯让其沾上,要么蒙住她的脸,更加凶狠的折磨她。 她从未笑过,旁人不准她笑,“他不会笑”,兰道尔里的人这么说着,将她掼到地上碾踩。 她生活在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的日子里,无尽的黑暗和毫无征兆被拖出去性/虐折磨的痛苦令她一度想死。但是她不敢,她没有见过阳光,没有听过鸟鸣,她的一生只有痛苦,那么,她死后一定也是痛苦。 她原以为自己会在那片漆黑的地下室里化为腐烂的泥,白骨爬满蛆虫,无人知晓,无人在意。 但或许是怕尸体引起瘟疫,兰道尔家族命人将她扔了出去。大雨滂沱,她听见雨滴打在泥地,嗅到一种清新的、冰凉的气味。她侧伏在泥地上,奄奄一息,伤痕累累。 她快要死了,力气渐渐流失,连痛苦都感受不到,身躯仿佛漂浮着轻飘飘的……可她终于自由了。 她在死前终于得到了黑暗和痛苦以外的东西了。 她这样想着,忍不住微笑。 然后有人翻过了她的身体。 或许是想要将她捡回去继续监/禁,也或许是想在彻底死前最后折磨她一次,但无论哪种……她不想要再次回到痛苦中,她…… ——她被抱了起来。轻柔的,隔着一层布料触碰到了人的体温。 那个人抱着她像抱着一朵花,看她的眼神平静淡漠,不含一丝恶意。 他救助她,保护她。沙姆特想要报答他,但她不会用身体曲意讨好以外的方法。她去学着下厨做饭,卖相和口感都不好,但他吃了下去,并对她说谢谢。 沙姆特在那一瞬间,感到自己被拯救了。 她并不聪明,只是懦弱、并且逆来顺受。恩奇都完全与她相反,极度的强大与极度的纯粹,宛如兵器。可兵器是没有心的,人却有。 她一直尽自己的努力,像爱护家人那般爱护恩奇都,温柔的教导他,指引他,哪怕实际上她也什么都不懂……但这并不妨碍她装懂,并且期望恩奇都能够真正体会到人类的情感。她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可是,并没有人告诉她,除了体力劳动,她还需要付出脑力劳动啊??? 她的大脑从没有用过!她没做过行政工作! 吉尔伽美什才不管她实际能不能做,他说能就能,吩咐下去只等结果,行政工作而已,看看他自己吧,要去铃兰区的管辖所找设备,尝试直接改造粮食种子基因,加快生长周期,改善口感增加产量。然后要重新规划区域内住房道路建设,开辟水渠,修整下水道,进行基本医疗培训和基础教育推广……全部的这些工作都没人能代替他,必须他自己亲力亲为。 为琐碎繁杂千头万绪的杂事搞得焦头烂额的沙姆特在下午一边哭一边迎来了自己的救星,狭间少数几个读过书写过文有学问的人才——安徒生卷起袖子,说奇尔兹组织那边暂时没他什么事,干脆来帮忙。 他一米四的个子带来了比一米八的吉尔伽美什还要高的安全感,沙姆特险些抱住他哭出来。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在吵在闹在喊在叫,安徒生首先毫不客气地让自动清扫机器清理办公室,腾出办公地和基本的办公桌椅,再让卡里姆他们两行排开端着光束枪旁边待命。 狭间的远距离通讯基本用手环,信号不好的时候广播对话,全区都能听见。安徒生让沙姆特挑选几人到各区作为临时管理者……这个称号太不吉利也太不受欢迎了——挑选临时区长进行联络,先稳定情况,再慢慢处理。 沙姆特犹豫着不敢选择,她以前连自己每天穿什么都是兰道尔家族决定,这样重要的、关乎整个区域的决定竟然由她来判断…… 安徒生在一旁不停歇地安排一周的挖地种地巡逻治安管理排班表,同时还要考虑粮食分配伤药清点,也顾不上帮她。 最后沙姆特不安地选了几个她平日里相处或者听说过、感觉比较沉稳的人去了各区,那些人中也有不愿意的,直截了当拒绝了沙姆特。沙姆特无法,只能再换人,这样满头汗水地折腾到晚上,人流量变少,他们也能安静坐下来整理事务了。 吉尔伽美什在此时回到奇尔兹,手上提了一整包种子,扔给沙姆特和安徒生,告诉他们这是基因修改的新种,明天之前发往整个狭间,一月一熟,产量高,口感虽然还是差,但先推广种了,后面再改。 吩咐完毕转身去找恩奇都说话,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他们。 沙姆特和安徒生面面相觑,对突如其来增加的工作量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安徒生面无表情举起手环,打定主意要把库丘林和罗宾汉挖来一起干活。 Emiya只需应对二十几个人,整个狭间可是有八百万! 再不喊人过劳死的就是他们了! 第三十三章 ·Chapter 33·朋友(?) 把大部分杂事扔出去后,吉尔伽美什感到神清气爽,到了恩奇都门前正要开门,手又收回来,调整了一下表情,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再推开。 恩奇都坐在桌旁,赤/裸着上身,正在给自己上药。 他的肌肤一片莹白,布满了绽裂的伤痕和血块,宛如打碎白瓷又重新粘起。他看起来很瘦,每一块肌肉都恰到好处,既不显得夸张,又充满了伟力。绿色的长发披散在背脊胸前,隐隐遮了胸膛的肌肤,但后背脊骨线分明,这时候吉尔伽美什又觉得他有些过瘦了,一块块突起到能看清纹理形状的脊骨实在令人想触碰把玩。 他大步迈过去,拿过恩奇都手里的药,感到不满。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恩奇都不觉得自己给自己上药有什么不对。而这种态度又令吉尔伽美什更生气。 “沙姆特在忙,伊妲和卡里姆在巡街。” 吉尔伽美什:“……” 他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哦”了一下,仿佛害沙姆特加班的不是他,未成年人和老年人要去值班巡街也与他无关。 吉尔伽美什先到门口打开水管洗手,水管“砰”一下发出爆炸般的声音,“嗡嗡”抖了半天才流出黄色的泥水,等泥水淌完,混杂着血和黑色碎絮的水又涌了出来。 他瞪着水管。很好,这下要做的事又多了一项,修缮自来水管道。 他无法,只能回去,把伤药挤在手帕上——反正他的手帕比狭间百分之九十九的东西都干净。 恩奇都背对着他,伤痕交错,前身最重的三道爪痕已经抹上了药,但后背反手不便,并没有抹得均匀。 摇摇的灯光下,他静止坐立,美得像是一座雕塑。 吉尔伽美什撩起他的头发,仔细地将药一点一点抹匀,他触摸花瓣都不会比现在更轻柔细致。 有些伤是旧伤,伤疤横在肌肤上,有些伤是擦伤,里面的灰尘石粒被清洗干净,还有别的淤肿内伤,零零散散满身都是。 吉尔伽美什抹着抹着觉得心头一股无名火,想把整个狭间都打烂打碎,变异兽挖出来鞭尸,前前前任的管理者挫骨扬灰。他当然知道这是很没有道理的,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愤怒毫无意义。 除了愤怒,他的心中还有一种冲动,但时机并未成熟——有很多事情是他必须确认关系之后才能做的——他克制着,呼吸慢慢变重。 恩奇都察觉到他的心绪变化,微微偏了头问。 “怎么了?” 吉尔伽美什沉着脸没说话。 他又想了想,试着转移话题。 “我听伊妲说,你去管辖所了。” 听到这个,吉尔伽美什略略放松了。 “啊啊,把你们那些劣种的基因改良了,时间仓促,没有达到完美的地步,再过半个月,新的种子培育出来,就能直接播种那个了。” 说到这个,他有了谈性——不如说,他像是打破什么隔阂屏障一样,突然变得与恩奇都无话不谈起来。放在以前,凭他的矜持高傲,是不会轻易与旁人分享自己的日常。 他说通过这两天的运转,凭借暴力手段镇压不满,再尽力保证食物药物,狭间已经大部分安宁了,有些商品、雇佣兵和暗杀者并不适应新生活,他们之前的工作专业性比较强,转行不易,他在考虑下一步开设技术学校——至少教他们怎么去种地,全员都吃不饱饭的现状下就别想干来钱快的活儿,没有那种好事。然后腾出手来搞自来水管、地下水道、房屋修缮之类基础建设…… 恩奇都听着听着,越发觉得吉尔伽美什是个了不起的人。 他从未思考过这些,仿佛人生来就那么几种活法,既痛苦又卑微,快乐短暂得转瞬即逝。但从吉尔伽美什的话语中,他感受到了一种新的东西,人应该如何理所当然的去过更好的生活…… 当然,吉尔伽美什曾经与他交谈过,他从那些只字片语中猜到边越与天极是如何生活的,那种天生就在阳光下行走的日子与狭间离得太远,他们生活,而狭间生存。 但现在……吉尔伽美什似乎想要改变整个狭间。 恩奇都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他只觉得这样皱着眉头抱怨狭间基建多差教育多烂的吉尔伽美什实在是闪闪发光,比他第一次踏着火光出现在鹤望兰时更英俊。 “谢谢你。”他突然说。 吉尔伽美什罕见地打了个磕巴。 “……什、什么?” 恩奇都认真的转过来看他,他手里还半举着手帕,防御性地瞪着他。 “谢谢你救了我,以及其他人。谢谢你愿意为他们提供食物和伤药,谢谢你在思考狭间的规划,谢谢你没有放弃他们。” 吉尔伽美什冷哼一声。 “啊,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反正闲来无事,随便做做。” 恩奇都不由一笑。 “再说,凭你和我的关系,做这些也不算什么。”他若无其事道。 恩奇都有些疑惑:“什么关系?” 吉尔伽美什僵硬了片刻——恩奇都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总之有那么一阵他一动不动,空气安静得诡异。 恩奇都只好天马行空地乱猜。 他在狭间,什么样的身份才能让吉尔伽美什也觉得有价值?愿意为了他去做那么多额外的、繁杂的、强忍着不耐的事情? “……我是兵器,那么,你想做我的主人吗……?” “不是,闭嘴。”他简短粗暴打断他。 恩奇都看他青筋似乎都要爆出来,立刻不说话了。 过了好半天,吉尔伽美什才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话。 “你这家伙,已经不是兵器了。”他略略咬着牙,“我没见过哪家的兵器会笑。” “但别人都说……” “别人说什么你都信?”他毫不留情的斥责,渐渐的声音变大,仿佛天然的理直气壮又回来了,“你竟然去相信那群连我脚趾甲都比不上的杂/种的闲话?兵器可没有喜怒哀乐!——哪怕你从前是,现在都不是了!我说不是就不是!” 这句话与恩奇都一直以来的认识有着根本性的差异,他保持沉默。 吉尔伽美什找回了话语权,态度强硬又有一种——他不知道,一种根本不可能有的温柔? 他说。 “恩奇都,你能够在此处,与我相交谈,我给予了你与我相等的权力——你就得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不是谁都有让我为他上药的资格。” 恩奇都茫然,他还能有什么身份?他在狭间的身份认证就是最强兵器和人形自走死神。 “……我不懂你的意思。” “啧,”吉尔伽美什烦躁咂嘴,“所以说没上过小学的家伙就是没文化,非要说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吗?” “……?” “咳,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是?” 吉尔伽美什高高扬起下巴,眼神睥睨霸气,态度颐指气使,金发掩藏下的耳尖露出一点点微红色。 “你这家伙,已经是我的朋友了。”他尽力语气平和的说。 “…………” “……………………” “…………………………” “……你这是什么眼神!还有别尽沉默!倒是说些什么啊!” 恩奇都缓了很久,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或者干脆就是脑子出了问题,他等了一会,发现吉尔伽美什并没有变成烟雾消失,伤口依然疼痛……也就是说,这并不是梦。 他慢慢的问道:“你竟然……把我当做朋友……吗?” “同样的话不要让我重复两遍。”他竭力保持镇定,一副见惯了大风大浪,面前的情形根本不算什么的模样,“我知道你也难以置信,毕竟这可是我——吉尔伽美什的亲口认证,你找遍全星系都不可能找到同样被我承认这一身份的人。” “可我、”他极其诧异,“我只是一介兵器……” “我说过了,你不是兵器。” “但我什么都没有……” “我什么都有。” “除了杀人,我没什么长处……” “我不在乎。而且你并不是没有别的长处。” “我不懂你为什么会做出这个决定。” “那是因为你是恩奇都。” 吉尔伽美什说完才发现不对,感到整个耳朵变得更红,他忍耐的闭了闭眼,“你一定要我把话说得非常明白才能懂是吗?” 恩奇都屏住了呼吸,慢慢点头。 吉尔伽美什用手扶住额头,觉得自己一辈子的脸都要在今天丢尽了。 他让自己保持没什么大不了的淡定模样,忽略存在感不断上升的耳朵温度,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句道。 “因为你这家伙,有着非常美丽的、独一无二的灵魂。” 因为他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够理解他的人。 吉尔伽美什发誓如果恩奇都还要追问,他就准备动手揍人了,现在没接受这个事实,那就揍他到接受。 恩奇都难得情商上线,在吉尔伽美什难看的脸色下紧紧闭嘴,他认识到吉尔伽美什确确实实是认真的,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完完全全正视恩奇都——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值得被纳入视线。 他最后只能问:“你觉得我不是兵器?” 吉尔伽美什睨了他一眼,“否则呢?我可不是那种把兵器当朋友的恋物癖。” “……是吗。”他低下头,说不出什么感受。但心脏仿佛泡在温水中,温水渐渐满溢出来,充斥了整个胸膛。 就像宇宙被塞进他的大脑,每一个细胞都在绕着辨认不了的某种激昂情绪旋转,他晕晕乎乎,如在梦中。 吉尔伽美什饶有兴致地观察他的表情,突然镇定了下来,觉得主动权又回到了自己手里。 深呼吸,他想,再深呼吸两次能就控制自己了。 “所以,”吉尔伽美什命令自己不要把笑意流露的太明显,这太丢脸了,“你明白了?” 恩奇都抿着嘴唇,眼睛都弯了起来,碎光落在他的眼底,眼睛如星辰。 现在时机成熟了。 吉尔伽美什满意地想,将手帕丢在桌上。 他避开那些伤口,轻轻虚抱住他。 第三十四章 ·Chapter 34·快乐基建 在培育新种的同时,吉尔伽美什必须得腾出手来搞全狭间的基础设施建设,以工代赈避免太多劳动力空闲导致治安问题。 他花了四个小时制定了地下水、地面管道的设计,又花了三个小时确定狭间六区的整体规划,因为电是通过3D打印材料里自有的太阳能储备材料转化,电路这块倒不用费心,地面交通线网及建筑分布确定后,太阳也重新升起了。他又一次加班熬夜到天亮。 吉尔伽美什心中涌起了不祥的预感——这种通宵加班似乎会成为他的日常。不,别开玩笑了,只是暂时的,他生来可是要享乐的,区区工作别想绊住他的脚步。 他出门先逛了一圈,发现大家挖地的挖地,种地的种地,还有在医院打下手的、维护治安的、给团团坐的孩子们讲故事的……全部被沙姆特和安徒生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很满意,转手又将新的工作交给他们,吩咐说按照先前挑选的临时区长为首,各区负责找人干活,3D打印机只有一台,产量暂时上不来,那就按照工程量分解,先将地基打好、道路清扫、水渠挖通,剩下的建设一步步来。 沙姆特和安徒生两眼一黑,刚被喊来帮忙的罗宾汉和库丘林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拉去继续关在小黑屋里整理资料。 现在简单的行政事务有人负责,各区在暴力压制下安静如鸡,不配合的带上恩奇都一同去揍一顿,再没有敢反对的。吉尔伽美什的日子过得比在天极时还要舒心快活。 他有时候惊讶于恩奇都的人望,再强烈的暴动都会在恩奇都表明否定的态度后立刻消停。但后者总是认为自己不受欢迎,人们都惧怕他、孤立他。 他们白天视察各区的工作进展情况,所有人都忙得热火朝天,八百万人同时干活,效率非常高,更兼包吃包住,劲头都很足,颇有一种欣欣向荣的氛围。 当然也会出现摩擦,大家都是暴脾气,一言不合揍得头破血流,他们习惯了有分歧以打架决定对错,要是分歧严重,直接打死送蛋白饲料厂,分歧不严重的打个半死。 说到蛋白饲料厂,吉尔伽美什一开始总以为这是用作种子施肥的尸体处理厂,虽然有点违背常识意义上的人伦和道德,但也可理解为回归自然,是民族文化。结果他后来深入了解才知道,这种蛋白饲料厂在食物短缺的情况下,经常作为储备粮使用,味道一般,但胜在价格便宜。 介绍的人还积极向吉尔伽美什推荐,问他要不要尝尝鲜。 吉尔伽美什一脸恶心的揍了他一顿。 但是没办法,土葬的话没有足够的土地,火葬温度不高,根本不可能烧透,万一剩下些肉块腐烂了,引发瘟疫更可怕。 不过大家能吃饱饭,谁去吃这个。鼻青脸肿的介绍人补充。 恩奇都心道你早说这句话就不会被揍了。 他们的巡查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两个人同时走在大街上的杀伤力是巨大的,再大的纷争都能迅速解决。恩奇都的伤尚未全好,走的较慢,吉尔伽美什在他身旁,被他的长发不时扫到胳膊,心里突如其来涌起一种冲动,想再靠近他一些。 这种冲动近来常有,来的莫名其妙,有时候是恩奇都在绑绷带,想握住那双苍白的手腕,有时候是看着他月光下的侧脸,想令那张无暇的脸颊上印上伤痕。 总是升腾而起暴虐的饥渴感,在看到他感到满足的同时也感到灼热,腹部如同铅块般沉重。想要将他吞噬殆尽,每一寸血肉揉进骨子里,以及……真正触碰时小心翼翼的珍惜。 先前他和恩奇都就是狭间居民与天极住民的关系,根本没有理由解释这样的心态,但他们现在是朋友了,于是吉尔伽美什理能直气壮握住恩奇都的手,光明正大展示自己的占有欲。 恩奇都对手被牵了毫无异议,不若说他也很快乐,两个人像八十岁的老人一样握着彼此的手,一路不顾别人复杂的异样眼光,高高兴兴回了奇尔兹。 基建带来的快乐是巨大的,和恩奇都在一起的快乐是简单的,双重快乐令吉尔伽美什在看到伊妲时,罕见的没有对她身后的卡里姆冷嘲热讽。 “工作做完了?”他问。 尽管他此刻的表情远称不上和颜悦色,但伊妲都感到有些受宠若惊了。 “吉尔伽美什哥哥你看起来心情真好……是终于被我的可爱打动了吗!” 在她身后的卡里姆一脸震惊,默默想,要是伊妲因为这样的态度惹怒了吉尔伽美什,他就第一时间带她跑……! 吉尔伽美什不以为忤,甚至“嗯”了一声。 这回震惊的换成伊妲了。她目瞪口呆,眼睛瞪得圆圆的。 “哇……吉尔伽美什哥哥你真是……没有发烧吧?”她甚至想找张椅子站上面去摸他的额头,“你怎么突然转性了?” 吉尔伽美什睨了她一眼:“我还没问你为什么突然对我的称呼换了。” “诶嘿嘿你发现啦……”她有些害羞的笑起来,白色的长卷发在胖胖的脸颊旁一跳一跳,扭捏地揪着小裙子上的花,“我好像还挺喜欢你的……” 小孩子。 吉尔伽美什哼了一声,也不理她。 伊妲反倒来了兴致,仗着吉尔伽美什不会真的揍她,叽叽喳喳像麻雀一样。 “哎呀哎呀,别生气嘛,吉尔伽美什哥哥,大家其实挺喜欢你的。” 吉尔伽美什疑心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谁?你在说胡话么?” “你看不出来吗?大家觉得你还不错,但是不敢靠近你,你脾气太阴晴不定啦。” 吉尔伽美什神情微妙:“真有胆子说啊你,以为我不会杀你吗?” 伊妲挺起单薄的胸膛,“嘿嘿嘿,因为大哥哥你不讨厌我吧,我可是很有自信的哦,除了恩奇都哥哥,没人能抵抗我的撒娇。” “哼。” 伊妲双手叉腰,认真道。 “所以说,如果吉尔伽美什哥哥你稍微笑一下的话,人气说不定会比恩奇都哥哥更高哦?” 吉尔伽美什没好气地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哪里来的人气?就因为一口吃的?你们这群家伙未免也太好收买了。而且,恩奇都是怎么回事?” 伊妲“嗷呜”一声捂住额头,这些天她吃得多了些,脸颊旁的婴儿肥乖巧垂着,看起来特别可爱。 “狭间多的是不给饭吃还要人命的事情,大哥哥你给吃的就算了,居然是正当雇佣,还允许他们吃饱,甚至能打包一些回去……超级有人情味了!至于恩奇都哥哥……他人气超高的!” 她扳着手指数。 “强,好看,脾气不错,对小孩子很宽容,哪怕接任务也只会对无恶不作的大坏蛋们下手,简直没有人不憧憬他,他们都说哪怕死在他手里,也像死在上帝手里一样呢。不过大家表现得好像很怕他也很厌恶他……这一点大哥哥你懂的吧,因为大家心思都很脆弱敏感,觉得自己配不上恩奇都哥哥,所以先讨厌他,这样如果自己被他讨厌的话,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吉尔伽美什“哈?”了一声,觉得难以理喻。 “别扭的小学生吗他们这群笨蛋?!” 伊妲“咯咯咯”地笑出来,双手背到身后。 “所以,吉尔伽美什哥哥,你坏脾气也没关系,大家都不会讨厌你的。” 吉尔伽美什嗤之以鼻。 “谁稀罕你们的喜欢。” 第三十五章 ·Chapter 35·花 吉尔伽美什作为一个思想成熟的成年人,并不将伊妲的童言童语放在心上。 至少表面上来看他没放在心上。 他这人性格上很是有些麻烦,顺从他的,他觉得无趣,死;反抗他的,他觉得被冒犯,死;性格有趣的,保不准哪天他就腻了,死。 他从前在天极,毫不夸张的说,死在他手下的人比他见着的人都多,最近在狭间,尚且克制自己,记着和恩奇都的约定,有不长眼触怒他的,勉强用“这是群没文化的笨蛋,人犯不着和笨蛋生气”的理由安抚自己,然后转身去揪恩奇都的长发出气。 恩奇都也习惯了他时不时发脾气的行为,这种时候抱抱他,像对待小孩子一样拍他的后背,把脸给他蹭,就能收获一只心情逐渐平静的吉尔伽美什。 沙姆特有次在加班的空隙见着了他俩的相处模式,不知为何,露出了牙疼的表情。 恩奇都在狭间还算受欢迎,大家装作不在意但也会忍不住偷看他。 吉尔伽美什也同样,最近狭间对他这个外来户口勉强能有个好脸色看,走在路上也不会被翻白眼了。 但他们两个一旦同时出现,好样的,走到哪里十室九空,人群纷纷捂着眼睛避开他们,做出一副自己的工作很忙,没空去和来基层视察的大佬们交流的样子。 伊妲胆子很大,直接吐槽。 “太腻歪了,”连她都忍不住龇牙咧嘴,“我还小,别给我看这些。” 吉尔伽美什冷笑一声,拒不承认。 “你们这群心思龌龊的家伙,没见过纯洁伟大的友谊就多学着点,尽管你们的智商很难提升,这毕竟和成长期的营养有关,怪不得你们,但在感情表达上给我多向常人靠拢,别喜欢人表现得像个小学生一样幼稚。” 伊妲觉得吉尔伽美什的感情表达也很奇怪,根本不能算在常人范围以内,他到底哪里来的自信能说出这种话? 目前敢靠近恩奇都和吉尔伽美什的只有不懂事的孩子们,老人家——当然狭间极少有真正意义上的老人,大多是步入老年很久但刚丧失劳动力,没来得及死去的。狭间几乎不存在老龄化问题——腿脚不便,干完一天的值班巡查工作就累得只有吃饭的力气了。青壮年们为了自己的眼睛着想,基本上都勤勤恳恳干活,不往他们附近凑。沙姆特和安徒生一见吉尔伽美什就大惊失色,生怕又来新工作。 小孩子们精力旺盛,巡街对他们来说也是玩耍,经常从一个区疯玩到另一个区,有时候不看路,一头撞上吉尔伽美什的腰,又咯咯笑着跑开。 吉尔伽美什:“……” 他不可置信地一把抓着恩奇都。 “他们是不是胆子太大了?还是我把他们纵容太过?冲撞了我居然若无其事地跑了?” 恩奇都疑惑,心道你也不是真的生气啊,为什么要一副看起来发怒的样子?于是诚实问了出来。 他的ky噎了吉尔伽美什一下,后者怒气冲冲扔下他大步前走,走到一半被拦了下来。 狭间这破地方居然还有人敢拦他。 做出此等胆大包天之事的是个小女孩,眼睛下面有颗泪痣,满脸通红,睁着大眼睛期待地向他递上花。 那花束被包扎得很简单,蓝色、红色和白色的花朵簇成一团,有些像边越婚礼时的新娘捧花。 吉尔伽美什高高扬起眉毛,大声“哈”了一下,直截了当的拒绝。 “走开,谁会收这种东西。” 女孩被尖刻的语句刺得一缩手,泪眼汪汪,无助四望。 恩奇都接收到了她的求助信号,在此时上前来接过花束,冲她笑了笑。 “谢谢,他很喜欢。” “喂!” 吉尔伽美什一脸见鬼了的表情。 “谁喜欢了!还有,谁允许你替我主张我的喜好?” 恩奇都面不改色,甚至还摸了摸女孩的头,后者看见花被收下,破涕为笑,又高高兴兴和伙伴去玩耍了。 他澄澈的眼睛直视吉尔伽美什,花束被他捧到面前。 “你不喜欢?” 吉尔伽美什瞪着他,嗅到了花朵淡淡的香味。 恩奇都一动不动,如同琉璃般的眼睛专注看他。 像是无声的抵抗,他们对视了很久。直到吉尔伽美什受不了似的,耳尖有那么一点点变红,偏开视线。 “……还不坏。”他轻轻咋舌。 恩奇都将吉尔伽美什固执认为拿着会破坏形象而拒不接手的花束怀抱着,抿着嘴唇笑了起来。 这样的情形发生了很多次,有时候是老人们拿罐抢来的蜂蜜分给恩奇都,见着吉尔伽美什也在,勉勉强强也分他一点点——搞得像是吉尔伽美什稀罕这破东西一样,或者库丘林加班加到眼下青黑,路过时分手上半块面包给他们,要么就是卡里姆咕噜咕噜坐着自动清扫机器绕着他们面无表情转圈圈解压。 吉尔伽美什从“?!”到“……”到“。”。 他开始感到焦躁,觉得自己冷酷无情高高在上的形象被破坏了,有事没事就来找他,搞得和他们很熟一样,丢面子。 他以前还是个可望不可及的高岭之花。 现在,这是高岭之花吗?这是人间富贵花。 恩奇都则有些受宠若惊,他没有关注过吉尔伽美什当初命令狭间归他管时给予住民们哪些权力,只觉得好多人喜欢干活干到一半跑来解压似的看他两眼。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来找茬的,袖子都卷了,结果他们也不围上来,就远远多看两眼,完了继续干劲十足挖水渠。 恩奇都:???.jpg 他在想是不是自己被更多的人接纳……究其原因,必定是吉尔伽美什在他身边,中和了他在狭间令人闻风丧胆的凶名,大家看着吉尔伽美什可亲可近,便也顺便来看看他了。 否则,为何前二十几年恩奇都无人问津,走到哪儿,人们就避开哪儿。 吉尔伽美什听说了他这仿佛还有那么几分道理的理由,神色异常微妙,想要反驳,看见恩奇都隐隐高兴的模样,又说不出来。 恩奇都从前只是淡淡的笑,那笑容如同临摹的画,美而缺乏生气,像是仅仅处于某种情况、特定氛围而被教导应当去微笑应对。 现在他的眼睛里开始含着光芒,像是因为不熟练而不断学习一般,偶尔抿着嘴唇笑。 吉尔伽美什看着这样的他,打从心底感到快乐。 第三十六章 ·Chapter 36·通道 各项工程按部就班的进展,吉尔伽美什本以为自己会迎来一段轻松愉悦的时光,每天散散步喝喝茶遛遛伊妲,翘着脚晒太阳等待通道挖通。没想到,完美的种子培育出来后,他的事情变得更多了。 一是各项基础建设,下面那群人像是看不懂图纸一样——说到这里,吉尔伽美什想起,他们确实看不懂,一群连小学都没上过的家伙怎么可能懂图纸规划——必须得吉尔伽美什每天到现场巡查,亲自指点安排。 二是医疗系统,南丁格尔自天极学到的系统的医疗步骤防御措施全部因地制宜换到了狭间,只是死伤率确实比正常情况要高些,不少人生病了听闻要送医院,相当于同时进了太平间,吉尔伽美什不得不花更多关注在医院管理上。 零零碎碎大事小事杂事都来找他,近来二十几天有一大半他是加班度过的。 唯一欣慰的只有行政处理那块,沙姆特在安徒生的帮助下还干得不错,虽说她性子太软,不常敢与人争执,但一边库丘林一边罗宾汉左右护法,也算运行得当。 吉尔伽美什偶尔过去巡视,发现沙姆特也有了些长进,从前唯唯诺诺被凶了只会哭,最近胆子大了,居然学会吵架,假以时日或许还能提着菜刀劝说别人。他不由得点头,这才叫孺子可教。 一转眼二十天便过,Emiya一直在关注挖掘通道的进程,同时与卫宫切嗣谋划通道连接后的事宜。 他们原本计划在边越和天极同时引发爆炸,暗杀者们通过暴力手段清洗天极,在混乱之际,胁迫要员也好、自杀式袭击也好,用抢到的金钱去租全部的星际航行船,让所有人都逃跑。 但是到了现在,Emiya能够清楚了解整个计划有多么漏洞百出——他们对天极和边越极其的不了解,这种情报匮乏并非他们一朝一夕从逃到狭间的原公民身上能够获取到的。 在与世隔绝的狭间,当时只能使用这样鱼死网破的方式——他们太绝望了,以卵击石愚蠢至极,但狭间除了命和愚蠢以外,再没有能够当做筹码的东西。 即使到现在,Emiya仍旧不喜欢吉尔伽美什,他能为了奇尔兹容忍,罗宾汉却不行,两人一碰面就吵架,到后来罗宾汉索性躲开他。 Emiya无法理解吉尔伽美什,后者过于傲慢自大,对不放在心上的事物冷酷无情,轻蔑狂妄,从不费心去替他人考虑,只仿佛世界围绕他旋转。 在吉尔伽美什刚刚抵达狭间,奇尔兹便收集到了他的情报。切嗣本想利用难得从天极来的人物,观察几日后,发现吉尔伽美什弱点虽然明显,但极为强大,脑子也聪明,利用他容易被发现,导致自尊心爆炸反杀奇尔兹,最终放弃了。 从Emiya被切嗣救到奇尔兹,他便知道切嗣是个什么样的人,在这一次的策划中抱有怎样的心态。 狭间是不会管旁人死活的,他们自己的命都难保住,善意在日复一日的挣扎中被消耗殆尽,为了生存,他们得抛弃很多东西,良知与道德分文不值。 但切嗣并不是这样的人,奇尔兹也不是——从前不是。(注) 这里是狭间中的狭间,位于木笔与鹤望兰之间的小小角落。 三十年前,六个区的管理者大肆杀戮住民取乐,一些不堪重负的人们聚集至此,依靠丘陵地形隐蔽村落,四处分散。他们受够了管理者的苛刻暴政,互相约定,决不重蹈覆辙,要在此地开辟没有任何压迫、人人平等的乌托邦。 没有水就自己挖水渠,没有房子就自己建,平分所有的产出和财物,有什么事情大家商量,互帮互助,友爱团结,每个人都做到了自己的承诺——他们绝不使用暴力、也不通过道德压迫,友爱他人如同友爱自己。 这里是人世的天堂。 逐渐的,奇尔兹的名声传到了外界,大家都知道有一个地方藏着无尽的粮食,只要你能够找到,就可以一生衣食无忧。 此时鹤望兰的管理者正在进行基因改造试验,每一天都有无数青壮年失踪,剩余活下的人群开始大量涌入。 奇尔兹像母亲接纳自己的孩子一般接纳了他们,角落被撑大成了社区,为了生活开始了经营、妓/女贩卖、武器交易、暗杀仇敌……市场产生,人与货物进入—— 这小小的世界突然就变了。 它迅速地被外界同化,平分财物被按劳分配取代,没过多久直接变成了无所限制的榨取,人们日夜不休的赚取微薄薪水碌碌劳作,上层的原始资本则越积越大,足以令他们坐享其成。角落的孩童的笑声消失了,不足十岁的孩子也必须在充满毒气的工坊重复机械地工作。管理者发现了这里,合成兽的狩猎场扩大了,人牲祭祀的场所多出一个。 那时候Emiya到奇尔兹已有一年,他记得卫宫切嗣告诉他,“这个世界还有更多需要你帮助的人”,他尽自己的全力帮助人们,每一个人都会对他回以笑容,夸奖他是个好孩子。他认为自己到达了梦想成真的乐园…… 直到他亲眼见证这里变成供管理者大肆取乐的地狱—— 他被大人藏起来,合成兽们肆虐整个街区,嚼碎人骨进食,火焰烧了半个长街,长达两个月的狩猎令苟活下来的人们孤僻、刻薄、自私、冷漠…… 和狭间的任何一个地方没有不同。 奇尔兹的人们茫然不解,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世界一下便颠倒了——明明,他们就是为了逃离这样的生活才会开辟新的家园。 究竟为何会变成这样? Emiya直到现在想来,仍然会觉得胸膛如同火烧。 他知道这并不是谁的错,只是必然如此发展,只要人类存在,无论多少次,总会走到这一步。乌托邦是存在于虚幻中的远离尘世的理想乡,无人能够抵达。 他只是忍不住感到空虚,到最后,一无所有的他被仅有的理想背叛了。 卫宫切嗣没有放弃计划,Emiya知道——哪怕奇尔兹已经不是他当初建立时的模样,他的选择仍然不会改变。 对他而言,相比还保留公民权的人,丧失了公民权的才是大多数人,因此,他先前选择炸毁边越天极,抢夺财富,购买星际航行船——所有的安排都是想要尽可能让狭间的人们逃出去。 他是个会让自己去做肮脏的事,让想要保护的人残留哪怕一丝快乐的人。 然而吉尔伽美什——那个金发的暴君只会居高临下,对狭间的人们发出眼瞧蝼蚁挣扎的嘲笑。 “卫宫切嗣那家伙,放着不管也会自取灭亡的,”那时候,暴君冷冷的轻蔑道,“因为他爱着整个世界,但狭间这种地方,连太阳也看不见的阴沟,他越是爱着这个世界,越是能感受旁人的悲喜,便越是将自己推向死亡。” 就像在公投中以他个人的意志敲定对切嗣最终的审判,那不详的预言险些令罗宾汉当场暴怒。 奇尔兹和吉尔伽美什相性不合——不,不如说整个狭间都与他相性不合。 他们接受甚至隐隐憧憬恩奇都那样的强大公正的兵器,但不认同暴力傲慢的国王——这会令他们想起那些屠杀了他们的亲人、朋友、每一条街上互不相识的陌生人的管理者。 每一个狭间住民都排斥着吉尔伽美什。 原本是这样。 近来,事情发生了变化。 这根本不需要看情报,单凭Emiya的肉眼都能知道这浅显的道理。 瘟疫蔓延后,吉尔伽美什发生了极为可怕的改变—— 他献出自己的血液、每一条命令深思熟虑、以最快的速度救治伤员、镇压可能出现的动乱、解决极其紧缺的粮食、关注每一个人的情况、培育新种、开垦水渠、收集伤药供给医院、维护各地治安……他还想要建立学校。 他真的做到了他所说的,不令任何一个人死去。 这种翻天覆地的改变甚至会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脑子坏了。同时,人们看见恩奇都与他关系亲密,肆意玩笑。 他们开始尝试着——抱着极大的警惕心——去接触他。 没有人死。 某种气氛,百年来一直盘旋在狭间上空的压抑的空气仿佛消散了。 人们可以吃饱了,不需要为了下一顿食物杀了亲人爱人,也不需要将自己贱卖,他们能够挺直腰杆,光明正大走在路上,不必担心乱七八糟的帮派碰瓷,或者被突如其来的板砖敲死,尸体拿去换两个星球币。 连木笔来的商品们都能开始笑了。 就只是冲着这个,Emiya愿意对吉尔伽美什露出自见面以来最为和善的笑脸——嘴角上扬幅度不超过10度。 一切仿佛都在平稳度过。奇尔兹并未放弃入侵边越和天极,抢夺金钱与星际航行船的打算。但看在这些天的份上,他们也考虑不正面与吉尔伽美什冲突。 本来这是普通的一天,Emiya最先收到情报—— 狭间与边越的通道就在刚刚挖通了。 木笔区的野南带着几十人已经冲进了边越,要让边越为放出瘟疫和合成兽的事情付出代价。 ===== 注:原型是死海的基布兹地区。 第三十七章 ·Chapter 37·边越 当吉尔伽美什知道此事时,事态已经无法控制了。 包括奇尔兹组织成员在内,大约有六千人带上武器顺着通道抵达边越,连天的爆炸声连木笔都能听见——那时候他正和恩奇都在羽衣甘蓝区检查新种的育成情况。 以血还血是狭间本能,当年被恩奇都杀死的管理者尸体都让自动清扫机器送到蛋白饲料厂绞得只剩一半身体,他们硬生生抢出来,鞭尸剁碎泄愤,管理者的爪牙们统统被吊起来活活烧死。 边越既然敢放出瘟疫与合成兽袭击狭间,致使八十万人丧生,那么狭间的人就不可能放过他们。不让边越付出同等的代价,狭间绝不会善罢甘休。 吉尔伽美什感到一阵阵头疼。 按照他的推测,边越现在也不可能太平——公投已经步入尾声,操纵民意引导投票对天极来说太为简单,到现在只有天极300万公民能够生存,边越930万人将全部被放弃。 天极有着整个笼罩辖区的防护罩,哪怕边越乱得打响战争,无人幸存,也不会影响天极人悠悠闲闲的乘坐星际航行船移居。 而且,边越很有可能并非真正放出瘟疫与合成兽的罪魁祸首,它的权限不够,这种屠杀灭绝行动,要么是给吉尔伽美什打报告,得到他的允许,要么是天极议会一致同意,提交公投,由民众投票决定。 但狭间才不管,反正他们也不知道这种内幕,大多数人准备干完活吃饱了就去边越报复一番,饿了再回狭间干活,循环往复。 吉尔伽美什面无表情把摩拳擦掌蠢蠢欲动的家伙们揍了一遍,与恩奇都商量后,让沙姆特继续安排好近期狭间的各项工作,该种地的种地,该修房子的修房子。 “我要回趟天极,”他说,并没有避讳周围的人群,“议会那群老家伙没什么用,区区一点破事搞成现在这样。我大约会待上十来天,你们就留在这儿,别给我惹事。” 他说完,并没有人回复。 人群安静,冷冷注视他。 那种疏离、隔阂、防备的视线一动不动凝聚在他身上。 “你要抛弃狭间了吗?”一个男人问他。 “逃回天极?”一个女人问他。 “放弃我们?” “去吧。” “别留在这里。” “滚开。” “天极的人别脏了狭间。” “反正你这样的大人物,也只是图新鲜来玩玩。” “我们不需要你,滚回你的天极。” “真让人恶心。” “狭间不是你们取乐的游乐场。” 吉尔伽美什止住话语,慢慢皱起眉。 他感到有怒气在胸膛中起伏。 这些毫无根据便倾吐恶意、擅自揣测他的想法的人,摆出一副“早就知道”的面孔,横眉瞪眼。 在人群中,他又被独自排斥隔离开,甚至起了一点冷酷的杀意,就让原计划继续进行,这个世界没有存在的—— 恩奇都握了握他的手。 然后他看见伊妲站在人群中,朝他笑,眨眨眼。 你知道的吧,他仿佛听见伊妲的声音,大家表现得好像很怕他也很厌恶他,是因为心思脆弱敏感,所以先讨厌他,这样如果自己被他讨厌的话,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每一个人都在瞪着他,冷漠凶恶。 怒气就像是一戳就破的气球,“砰”一下消失的无影无踪。 吉尔伽美什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转而升起一种无力感。 笨蛋吗这群家伙?为什么能别扭幼稚到这个程度? 恩奇都紧紧挨他站着,一点也不肯离开,于是吉尔伽美什感到愤怒平息。 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不耐道。 “我知道凭你们的智商要理解我的原意很难,但至少听清楚,我在那儿待上十来天之后,会回来。” 他在心里抱怨自己为什么要解释,揍一顿不就行了。 “需要我提醒你们,谁才是狭间现在的掌权人吗?一群人身关系依附于我的家伙就别添乱了——去好好干活,我回来之后可是要验收的,没通过验收的家伙等着进南丁格尔的医院吧。” 吉尔伽美什说完才觉得自己语气过于和缓,立刻脸色一变,毫不客气的呵斥。 “听懂了吗?没听懂的给我跪下,不听话的头给拧下!” 人群短暂凝滞片刻,气氛一松,马上有人掩饰般嚷嚷。 “既然不准备一去不回就说清楚啊!” “我们脑子不好使真是抱歉了。” “呿——要走就走——” “动不动就拧头,你是暴君吗?!” “去去去!要走赶紧!” “别在这儿打扰我们干活!” 吉尔伽美什面露嫌弃看着这群立场转换之快的人们,准备前往边越。 “喂!” 他听见有人在身后叫嚷。 “……别死了啊。” 吉尔伽美什忍不住露出一个笑,背过身去撇嘴,语气很差地道。 “你以为你是在对谁说这话?” 顿了一下,他又道。 “……你们也是,别在我回来之前死了。” 他不想再管那群听起来似乎发笑了的人们,和恩奇都牵着对方,向着黑暗通道而去。 通道很长,呈现V字型的地道可以容纳三个成年人行走,坡度有些陡,很容易便摔倒,好在吉尔伽美什与恩奇都并非会出这样小差错的人,他们走得很平稳,步子略急。 通道里尽是泥土的潮气,趁着这段时间,吉尔伽美什向恩奇都短暂介绍边越的情况。 边越是夹在狭间与天极中间的生活区,面积有200万公顷,与狭间同样分为六区:绣眼、红隼、八色鸫、寿带、楼燕、金冠地莺。 从木笔挖向边越的通道,最终地应该在绣眼区与红隼区的中央。 α-162星球是个民主至上的国度,狭间是少数派的永恒居所,边越是多数派的暂住地。 三次投票成为少数,边越公民便得打包滚到狭间。 投票囊括了公民生活的方方面面,举个例子,五十年前发起公投,允许安乐死,第二年投票,丧失劳动力的老人是否应该选择自杀,为下一代腾出更好的空间,减轻年轻人的负担? 投票的最终结果为“是”。 当然,这仅仅只是一个投票,并没有谁强制老人自杀——只是,当你年迈时,你的每一次出门、每一次交谈、每一次呼吸,都会有人用他们的眼神和态度表达出:你为什么还没有死? 你开始感到生命一种负累,每一个人都在期待你去死,仿佛只要你活着,你就是少数的异类。 你要用生命去换取成为多数派的安全感。 同样的,星球通过投票确立法律,为了保证星球政府与人民的权利,防止新生儿出生率年年下跌,投票通过法律,年满三十仍未结婚的,记为两次投票失败。 于是162号成为α星系罕见的出生率与死亡率都居榜首的星球。 “很简单,”吉尔伽美什面色淡淡,谈论这些话题时,他的声音中总是没有温度,“快速更新的人口能够带来最大化利益,为了保证每年的税收,天极什么手段都能使出来。” 而且,与狭间不同的是,边越的人们彼此之间的距离太近了,完全超出正常可容忍的范畴。 狭间的人们从不管别人,自己能活下去已是不易,明天不知道谁会死,对待旁人总会冷漠些。 边越公民的好奇心更为旺盛,他们会对任何一件事情刨根究底,想尽一切手段去了解,人的窥私欲总能得到最大程度的解放。 并非他们闲的没事干,边越的工作量很大,每个人都必须付出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中,才能保证自己的生活质量。 这钟窥私欲说到底是想要确保掌控事态,而控制恰恰是无安全感。 当你同情一个流泪的嫌犯,听从他的请求按下投票,然后你发现这是数据化的引导性的报道,你按下了错误的选择,被驱逐,失去了一切。 这样的人比比皆是,你的生活掌控在拥有话语权的人手里,不在你手里。这种时候,为了给自己一丁点儿安全感,你会刨根究底研究所有,逐渐变成了习惯,逐渐变得偏颇。每个人都在生存的重压下挣扎。 说到这里,吉尔伽美什握了握恩奇都手。 “到了边越,我们得分头行动,你找回狭间那群不听话的家伙,把他们扔回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染上对边越而言根本无害,但对狭间完全致命的病毒。我要穿过边越,到天极处理一些事情。” 他告诉恩奇都。 “狭间的人疯在表面,边越的人疯在骨子里。不要去信任他们,任何一个人都不行——为了确保自己不被放逐,边越极其仇视狭间。” 被人担心还是恩奇都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有些新奇的回握吉尔伽美什,并没有太在意他的话。 “我们要分开了吗?”他问,感到心中涌出一股难言的情绪——这情绪也是新奇的。 他们在这时已经快要出了通道,眼前隐隐绰绰有阳光漏下。 “……啊。”吉尔伽美什停住脚步,仿佛在思考什么,但这思考只是漫不经心划过他的大脑,并没有多停留,他的视线完全凝在恩奇都的面庞上。 “罢了……索性直接……” “什么?” “如果遇见让你烦心的事情……” 他略带滞涩地开口,这点不自然清风一样迅速地消失了,快得像是错觉。他很快恢复了高高在上,胜券在握的模样。 “如果有谁让你不满,有谁挡了你的路,你就杀了他。别管信不信任的问题了,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救人、杀人、哪怕是毁灭这个星球——你有这个权力决定星球上的所有事情。” 他慢慢的、轻松的道。 “我将我的权力分给你。” 将权力分给别人—— 就连吉尔伽美什也为说出这句话的自己感到啼笑皆非和不可置信。 要是有第三个人在场,无论是谁,都会惊掉眼珠。 别说什么分享是小孩子懂事后要学习的第一件事情,这个天经地义的原则在吉尔伽美什身上不成立。 整个星系就归他独占,敢妄图碰一碰、多肖想一眼的杂种就是在挑战他的权威,哪怕逃到别的星系也决不轻饶。 但现在,吉尔伽美什竟然——那个唯我独尊的暴君竟然愿意同他人分享。 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在吉尔伽美什亲口说出这句话之前,连他本人都不会相信。 可他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悦—— 他是如此的感到满足。 恩奇都在他身前微微侧头,双眼如琉璃般澄澈,根本无法理解方才接受到了何等的许诺。 但,这样就足够了—— 从来只会索取的暴君,也开始学着给予了。 他倾身上前抱了抱恩奇都。 “去吧,我的朋友。” “你已经拥有我的一切了。” 第三十八章 ·Chapter 38·少女的祈祷 边越绣眼区的中央广场上,正在举行一场审判。 大约有两百多人围在一起,正中心跪坐着一名少女,年龄在十五岁上下,双手被缚,身着格子衬衣和牛仔裤,黑发凌乱垂在脸颊,脸颊蹭脏了一块。 围着她的人中,一个男人说道。 “投票结束,你包庇十六个放逐者,放跑了他们,经过公投,处以死刑。——你有遗言吗?” 少女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崩溃。 “我的遗言太多了,我觉得哪里都不对,”她小声的碎碎念,声音很怂,有种莫名的喜感,“边越现在已经没有公民了,按照法律,非公民没有举行小型投票的资格……不不不这个都算了,就因为我放跑了人要给我处以死刑吗?死刑?量刑会不会太重了?” 周围立刻有人冷笑了,一块石头扔到她额头上,少女被砸得一仰,血蜿蜒流了出来。 男人不满意她的态度,激动的指责道:“正因为我们现在都是非公民!更应该遵守星球的规则!我们——只要我们依旧是大多数人!天极一定会救我们!”他重重喘了几口气,怨恨的继续道,“但你不应该放过那群肮脏的家伙……就是他们导致了整个边越被放逐……!他们是我们的敌人!” 少女痛得眼泪包在眼眶里,嘶了一声。 “这是不对的,你们是错的。”她缩起肩膀,看起来很害怕的样子,一边默默掉眼泪,一边坚持,“这又不是他们的错,本来就不应该向狭间放瘟疫和合成兽……要是狭间真的被灭绝了怎么办?大家都选择了同意,还不是被天极放逐了,又不是他们的错……” “但你是错误的!”有人打断了她,“少数派是错的!你不应该去救他们!杀光狭间的人,星际航行船说不定就能载上我们了!” “呃这个应该不太可能……星际航行船一开始就说了只能救300万人……”少女有些稚气的抽了一下鼻子,眼睛红红,“而且我觉得……少数派又不代表错误……” “你就是错的!少数派没有资格活下去。” “……那就杀了我吧……”她难过的说,“我投票的时候,从来没有思考过真相……可能因为我的原因,间接害死过无辜的人……” 有人点点头,提了一桶汽油上前。 “孩子,孩子……你忏悔吧……”一个女人不安的瞟着汽油,劝道,“忏悔……说你是错的,你不应当违背众人,大家的选择才是真正的正确,我们是民主的……先生,如果她忏悔了,是否就不必使用这种方法……” 少女微微睁大眼睛,过了一会怯怯地笑了。 “谢谢您……”她说,“啊有点高兴……谢谢您……我没关系的。我觉得……我确实是正确的……吧。” 那女人立刻就变了脸色,捂住鼻子嫌恶地退了一步。 “……我原本觉得火刑的死法气味太难闻了……但你偏要死,我也不拦你。” “……???”少女懵了一下,“行、行吧……” 是她自作多情了……! 一见她低下了头,人群便默认她认了罪,怒气冲冲地提了汽油上来。 “那么,”男人宣判,“星球历224年6月25日,边越第1024场小型公投,共计202人参加,其中202人选择‘是’,0人选择‘否’,按照星球法,现予嫌疑人以死刑,立即执……” 少女惊恐瞪着靠近的汽油,没听男人的定罪,心里不断刷屏:等等等等直接浇身上吗难道不是浇在什么树枝上面然后把我捆成十字吗古地球都不兴火刑了汽油味道会很大吧我穿的这种衣服纤维不易燃怎么办啊万一烧得特别惨又烧不死也太可怕了吧我终于知道螃蟹的痛苦了呜哇你别过来……! 然后她嗅到了一阵香味——一种令人联想到风和森林的很淡的松木气息。 四周想起了很大的抽气声,面前的太阳被挡住了,小小的阴影投在她头顶,她疑惑的抬起头。 在看清那张脸之后,她停止了思考。 男人……不、女人? 露在衣服外的肌肤显出一种白色的、如同瓷器般的毫无瑕疵,眼睛的颜色看不清,但很浅,在阴影下像闪着碎光。五官秀美,身躯笔直,连指骨和发梢这种细节处也精致不已,只有神明亲手雕刻的塑像才能达到这种完美—— 少女屏住了呼吸,被那美貌的巨大冲击定在原地。 塑像冲她微笑了一下,仿佛静静的夜下昙花由静止转而鲜活怒放。 “你想活下去吗?” 连声音都那么好听。 少女呆愣,根本没有理解到他在说什么,甚至连长时间仰头导致颈部肌肉僵硬都没感到。 塑像——不,人类,只有人类才会那么笑——半蹲了下来。 “你……”他说,“性格上和我的朋友有些许相似之处……嗯,边越真是有趣。” 他的言谈举止间给人一种很淡的无机质感,但在提到“朋友”的时候又下意识地流露笑意。 “我不太懂你们的习惯,希望不是我在多管闲事,你愿意求助吗?你想要活下去吗?” 少女一个激灵,终于从他带来的冲击中艰难回神。 “想!想想想!特别想……!啊不对不对,”她很快又慌张道,“你快跑吧!我没关系的,救我会很危险,红烧螃蟹一个人就好了,不可以把你牵连进来……!呃……” 她支支吾吾,很不好意思地飞快道,“如果、如果你方便、不打扰你的时间、又很巧合的话……如果你见到了我妈妈……她跟我长得很像的!如果你见到了……可以麻烦你告诉她,我逃到狭间去了,请她别担心……好吗?——如果你方便、而且愿意的话!” 那人眨了眨眼睛,少女险些在这个动作下发出失礼的抽气声。 “好的,”他站了起来,“两百人吗……” 此时,大部分人都找回了理智,想要凶恶地呵斥他滚开,但冲着那张脸,声音也不自觉放轻了。 “咳、你快离开!难道你也想被公投吗?!” 那人向前踏了一步,从少女的角度来看,他绿色的长发如同森林被风吹拂般摇了摇。 只是一瞬——她甚至没来得及眨眼睛。 两百人,全部倒在他的脚下。 大脑仿佛凝滞般,她根本无法理解究竟出了什么事,是瘟疫吗?传染病?还是有人偷袭?该不会是有阵巨大的风把他们全都刮倒了? 但、但…… 那人又冲着远处大约隔了二十多米,空无一人的废楼道:“她已经没事了,你们回去,这里我来处理。” 等了一会,他又说:“回狭间去,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少女顺着望去,什么也没看到。 然后他收回视线,半回身,温和地对她说。 “请起来吧。” 少女迷迷糊糊听从地站了起来,发现手上的绳子不知何时被割开了。 “他、他们……”她迟疑着不敢问。 那人平静道:“没事,只是晕过去,我已经放轻力道了——本来只会倒下而已,边越的人比狭间更弱些。” 少女整张脸都扭曲了,连接近两米的大汉都弱,那她岂不是一只指头就能被捏死??? 两百个人!一瞬间! 这个武力值不科学! 她揉着手腕,小小声的问。 “请问您是来……您是狭间的人么?有什么事情吗?” 该不会这个看起来很好看的小哥哥(小姐姐?)也想来报复社会吧! “来找人,我要让他们回去,边越或许会有能够感染他们的病毒。” 少女回想了一下之前接触过的狭间人,不觉得他们像是会乖乖听话的。 “那……有什么我可以帮您的吗?啊啊,我应该先谢谢您救了我!会给您添麻烦吗?对不起!真的很感谢!”她有些语无伦次。 “不需要用敬语,不会给我添麻烦,”少女发现他气质上略带疏离,脾气却不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可是……您……你可能会被攻击……”她咬了咬下唇,歉疚的解释,“最近边越一直在清理狭间的人,你还当众救了我……或许会被纳入边越清理名单,只要是见到你的人,都可以免责杀了你。” 那人淡淡笑了笑。 “是吗。” 少女想了想,鼓起勇气,双手拧着衣角。 “如果、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让我为你带路吧!边越很多设备都需要虹膜识别才能进入,而且我对这里也更熟悉,请尽快带走狭间的人吧,他们在这里待久了很危险……” 他露出了一个轻轻扬眉的表情——少女直觉这个动作不是他自己的,应该是从什么地方学来,他的气质不像是会做这种略显侵略性动作的——思考了片刻。 “那么,谢谢你。” 少女重重呼吸了一下,按捺兴奋地握拳,快乐得像是抽卡抽到了五星。 “好的好的!我一定会努力的!请问你吃东西了吗?到我家吃东西可以吗?虽然会的种类不多但我做菜味道还可以!啊我还需要回去拿点东西……呃,你……” “恩奇都。” “好的,恩奇都先生!吃了东西我们就先去找你们的人吧,我大概知道哪些地方……不对不对,失礼了,我还没有自我介绍。” 她露出了羞涩的、明亮的笑容,轻快道。 “我是苏珊……接下来会尽力不给你添麻烦的!” 第三十九章 ·Chapter 39·边越人民喜迎双煞 在前往苏珊家的路上,她陆陆续续向恩奇都解释了一下目前的情况。 起初在距离世界毁灭还有一百天的时候,边越的人们很有信心能活下来,毕竟他们身经百战,只要听从政府的话,让自己成为大多数人就好。 结果第一场审判时,边越有48万人公投失败,第二场52万人、第三场38万人……十场审判结束后,209万人丧失公民权。 这些人本来都要被驱赶至狭间,但比起逃到狭间,更多的人选择自杀——在二十天内,边越自杀了一百多万人,剩下的人惶惶不安。 狭间潜入边越放了几把大爆炸后,天极强制关闭赫菲斯托斯之网,剩下逐渐增加的放逐者们与公民混居在边越,摩擦越来越大。 公民认为这群放逐者是不详的征兆,耻于交流,放逐者一夕坠落,不愿接受。边越将他们赶到与狭间的边界处,拒绝提供任何物资,让他们自生自灭。 边越的人与狭间不同,他们习惯了盲从权力,被驱离了也没有反抗,茫茫然徘徊于荒野,竟然就这样饿死了不少人。 没人敢去管他们,他们只能去垃圾处理厂偷偷摸摸寻找残羹,既不敢死,也在心中唾骂自己为何成为了少数,怨气愈重。 一个月前,天极发布投票,征求是否同意向狭间放出瘟疫及合成兽。 边越还剩下的304万公民听从新闻与专家的建议,全都选择了“是”。 他们亲眼见着上百头猛兽关押在笼子里,其中一头十几米高的巨大白狼被紧紧束缚在运输车上,双眼通红,低低从喉咙里发出威胁声。它们横穿整个边越,那种本能的压迫和恐惧令每一个看到的人都瑟瑟发抖。 这是什么? 那时苏珊躲在窗帘后,从母亲紧紧搂住她的手臂缝隙里窥探,感到不可置信。 要把这种东西放到狭间去吗?为什么?她、她只是听母亲、同学、老师的话……她什么都没想,按下了“是”。 但……但是……瘟疫和合成兽……狭间不可能有人能幸存下来……!狭间有人住的,有人活在那里……不可以杀了他们,这是不对的…… 那天傍晚,连红隼区和绣眼区都能听见合成兽们的咆哮,巨大的爆炸与混乱一下下轰鸣,每一次震荡都伴随着人命的逝去。 她缩在母亲的怀里,听见母亲拍着她的背安慰道。 “没事的,没事的。狭间死光了我们就安全了,看看那些杂/种,到我们这儿来像疯狗一样,最靠近狭间的边河那儿死了一整条街的人,尸体炸地满地都是……没教养的放逐者,活该全死光。”她拥紧了苏珊,“不怕不怕,妈妈保护你,我们一定可以从这个星球逃走的。” 苏珊被牢牢的拥抱住,心里一片冰凉。 她很想问——不对吧,闯入边越的只是一部分人,为什么要对整个狭间处以极刑呢?边越……一定会是安全的吗?只有300万名额的星际航行船真的能够载上她们吗? 狭间真的应该消失吗? 她……她是不是谋杀了别人呢?每一场投票、每一个选择,她从未思考过什么才是正确、什么才是正义。 无数人死于她漫不经心的一次次投票中。 一直到第二天、第三天……狭间爆炸混乱的声息逐渐平静,苏珊反而不安,他们是不是全都死了?他们没事吗? 周围的人很平静,哪怕现在边越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人残留着公民权,他们也依然认为——狭间活该被消灭,最好连同被驱赶但仍停留在边越的放逐者们一同杀死。搬家之前确实应该好好打扫屋子。 此时边越并未想到,他们也在短短的三天后,与狭间一同被放弃了。 那天,天极在一日之内举行了六场投票,将边越剩余的300万公民剥夺了公民权。 不需要再强制把边越的放逐者们赶到狭间了,边越残留的700多万人中,已经没有一个公民——它成为了第二个狭间。 边越的人们惶恐不安,大面积的自杀后,他们仿佛迅速找到了主心骨,秩序很快稳定下来。 我们被放逐是因为我们是少数人……那么,重新举行投票,不断的、一次次的筛选,少数派处以死刑,到最后剩下的人,是真正的多数派——到那时,再请求天极重新接纳他们。 那种魔障般的执念侵入了每一个人的意志。 如果不这样去催眠自己,没人能从被抛弃的重压下活下来。 生活像是突然间被翻天覆地的改变了,学校关闭、工厂停工、经营停止、超市倒闭……存款没有任何意义,在被抛弃的第二天,有人挨家挨户砸门,强制要求加入社区队伍,将所有的食物捐献出来,按照每天投票的结果,只要有一次成为少数派,那人就得处以死刑,家里的财产被公分。 边越和天极的法律规定十五岁成年,成年后拥有投票权。投票一开始完全是盲选,他们相信这样才能真正辨别出谁才是胜者。 他们像鹰隼一样盯着别人,既不允许交头接耳,也不允许迟疑犹豫。一旦发现少数派,立刻一哄而上将他们打得头破血流,败者扑嚎在地,任由自己被打死…… 巨细无遗的任何小事都可能被纳入投票,拿筷子的手是哪只、是否穿着外套、身高在平均范围以外、发色罕见与否…… 上一个唾骂少数派的人也会在下一次投票中死亡,无数异常可笑的法则被一条条颁布,不应当大笑、不应当带领结、不应当穿缝有拉链的衣服、不应当使用红色的物品、不应当喝纯净水…… 这毫无疑问是一方对另一方的谋杀,胜者不可能长胜,不断增加的败者为死之女神送上祭品。 整个世界已经完全颠覆了苏珊的认知,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活着的人越来越少,苏珊听见母亲好多次崩溃的躲在角落里喃喃自语,一旦发现她,又立刻擦干净眼泪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苏珊没有父亲,父亲很早便因病去世了,她和母亲相依为命。边越和天极宣称,为了更好的照顾孩子,让父母从繁杂的抚育工作中抽身,孩子一旦脱离母体便送入育婴院统一抚养至六岁,之后再交给亲生父母。 她六岁之前的记忆是白色的育婴院,来来往往记不清脸的孩子和育婴员。真正对“家”有概念,是从母亲抱住她,给她煎鸡蛋的某一日早晨开始。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苏珊拼尽全力不让自己发抖,露出了一个笑容。 她对母亲说,她听见了母亲和她朋友的对话,赞同母亲到最靠近天极的金冠地莺区去找找路子,那里说不定会有能够逃上星际航行船的方法。 她说,自己年纪小,带上了行动起来会不方便,母亲先去看看,如果时间来不及——她吞下让母亲自己逃走的话——来不及的话,就通过手环或者芯片,直接告诉她,哪里可以逃走,她赶过去和母亲汇合。 她说,自己没关系的,只是投票而已,她已经活了这么多场,接下来也绝对没问题,只要让自己成为大多数人就好,这一点她在学校学到很多,不会有事的。 她费劲心力,终于成功劝说母亲先一步到金冠地莺区,并且保证自己一定会在接到母亲发来的定位后,及时赶去。 母亲离开的第二天,她参加完投票,听见社区的人们聚集起来,恶声恶语。 有狭间的贱/种不知道从哪里重新偷跑进来了,人数众多,带有武器,已经杀光了两条街的人。他们咬牙切齿诅咒狭间不得好死,见着了一定把这群阴沟老鼠通通吊死,骨头挫了扬灰。 说到这里时,苏珊停了一下。 他们已走到了她家,但门口的虹膜识别器扫了一次,没动静,又扫了一次,还是没动静。 苏珊:“……” 她觉得有点尴尬,手心都出汗了,瞪大了眼睛怼到扫描器前面。 扫描器:“滴滴滴——识别错误。” 被、被自己家拒之门外了吗?! 机器出故障了? 苏珊后知后觉想起来,她因为放走狭间的人,上了边越黑名单,虹膜识别不承认她的身份了。 她垂头丧气让开,双手手指对戳。 “那个,恩奇都先生……不好意思明明是我邀请你来我家但我现在进……” 识别器刷一下扫过她身后的恩奇都,“噔”一声弹开了门。 “……不去。”苏珊目瞪口呆,“哎?哎哎哎?为什么!” 这是她家!住了十六年的房子!!房产证上是她妈的名字!为什么! 恩奇都不明所以,突然想起分开前吉尔伽美什告诉他的那句话。 他不禁笑了笑,平静道:“应当是我朋友的馈赠,他担心我的安全。” 苏珊手忙脚乱推开门迎他进去,一边腹诽以这位大佬表现出来的武力值,到底有什么安全好担心的。 “请进请进,您想吃些什么?我家物资比较短缺……呃,米饭和肉菜还是有的!” “都可以。” 苏珊为他拿了一双拖鞋,奔到厨房去忙活,又半路想起先为他泡了一杯茶。 恩奇都在玄关停了一会,看着拖鞋半晌,试探着穿上。 嗯,原来到别人家里,是需要换鞋的么。有生以来第一次做客的他想,抬头打量周围的装饰。 白色的、干净的房间,木色地板,有一股很淡的医用消毒水的气味,琐碎的小物品被整齐摆放,桌上有一束干花,遥控器放在沙发上。沙发垫是米色的,窗帘半拉开,阳光斜斜落进来,地上有很浅灰。 屋里的陈设令人感到主人应当有轻微强迫症,所有东西整整齐齐,但落了灰的地砖又显得不拘小节。 他走到窗边,看着太阳拥抱白云,天空高远。 狭间永远呈现出一种雾蒙蒙的白色,高达一千米的电网时不时会拦住飞禽,将它们在一瞬间烧成粉末簌簌落下。没有天空,街道狭窄,污水横流,总是有种淡淡的毒/品、汗水、腐烂的臭气。 他踏出狭间时,才发现原来外界如此美丽。 苏珊很快为他煮了碗面,热气腾腾端出来。 “请、请用!”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我想你可能饿了,就没做饭,先煮了面——我做的面很好吃的,吃过的人没有不说好吃的!”她又擦了擦桌子,“不好意思家里有一阵子没打扫过了……” 恩奇都并不介意,面入口,发现确实很好吃。 苏珊继续方才的话题。 边越得知狭间重来后,和他们打起了游击战。 边越和狭间不同,这里不产武器,最有杀伤力的大概是厨房的菜刀,最初被光束枪傍身一手一个炸弹的狭间人揍地节节败退,后面依靠人数优势挽回部分局面。 苏珊是在路过巷子时发现狭间人的,他们和边越人的斗争进行到最后,两边负伤惨重,血流了满地。 她的母亲是医生,家里备有常用的伤药,于是咬牙让还活的人到她家里,为他们治伤。 她坚持狭间和边越的人都要救,哪怕脖子上抵着小刀也不松口,终于让双方退步,为他们进行紧急处理。边越的伤患偷偷用手环通知社区包围了他们,苏珊一边按住骂骂咧咧的边越人,一边慌张打开窗子放狭间人逃跑,然后被紧随而来的公队抓起来审判。 “说起来……恩奇都先生,不怀疑我没关系吗……?”苏珊小小声问道,“之前……狭间的人,我救他们的时候,他们用刀抵着我的背才肯来我家……” 狭间的人真的太没有安全感了,一进门就各种东张西望,恨不得把墙砖都撕下来检查,苏珊给他们包扎,撒酒精时那个警惕眼神简直让她误以为自己是不是错拿成白醋。一听到很多杂乱的脚步声,飞快鲤鱼打挺嗖一下就跑了,走之前还顺走了她家一个苹果。 恩奇都吃完了面,接过苏珊递来的纸巾,不在意地道。 “我的朋友先前似乎是让我小心来着……没关系,不必介意。” “这不是可以没关系的事吧?!”苏珊的吐槽脱口而出,崩溃道,“还是听听你朋友的劝告……别这么容易相信别人呀……万一我是坏人怎么办?” 她的表情很丰富,恩奇都观察了她一会,又去看家用治疗舱和洗碗机。 苏珊收拾完碗筷,翻出一个行李包,往里面塞满各种绷带药物衣物和日常用品,寻思着一旦恩奇都离开,她也没办法回家了,又把家里大大小小的零碎摆了一地,盯着发呆了半天,最后挑了一个母亲送她的星星项链装到背包的内夹里。 把全身的家当背在身上,她和恩奇都一同出门找寻剩下的狭间人。 街上的行人还是很少,大家都怕突然被拉去投票,毕竟死亡的几率有百分之五十,能免则免。 苏珊说她大概知道狭间的人在哪里,是靠她多年来晚上看书饿了外出找宵夜的经验而来,她妈妈工作很忙,基本都是她自己照顾自己,而美食总是隐藏在角落,整个红隼区和绣眼区的边边角角她熟得不行。 他们先是在废弃的工厂里找到三十个壮汉,接着赶走地下商场的二十个女人,然后从观光塔的顶楼发现了六个正在烤鸟肉的小孩,再把和边越人斗殴的野南扔回狭间。 好像在抓皮卡丘。苏珊心想。 半天下来成果斐然,大约五百来个狭间人不服气的走了。 苏珊感到饥饿,坐在步行街的长椅上,邀请恩奇都和她一起吃从家里带出来的压缩饼干。 恩奇都看了看所剩无几的饼干,摇摇头,问清楚附近哪里是投票公队的仓库,轻车熟路的干起了抢劫。 没错,恩奇都在狭间不常抢劫,大家都过得艰难,实在是遇上饥荒年,他就去羽衣甘蓝区打劫帮派,出于对他武力值和别的因素的考量,通常这些帮派都很自觉,看见他来了,直接奉上粮食,他要多少拿多少。 现在在边越,他重操旧业,走进去,隔了两分钟,走出来,两份蛋糕自动出现在他手上。 苏珊目瞪口呆,咬着叉子,眼睁睁看见恩奇都一边吃着蛋糕一边将追出来的人揍趴,末了没吃饱,还倒回去拿了两个蛋挞。 她真是大开眼界,险些鼓掌。 抢劫还这么理直气壮,真是厉害了。 恩奇都也有些惊讶边越的生态。 在狭间,谁家要是被他抢了,不说安静如鸡缩在角落,那也是自觉闭嘴当看不见,竟然有胆量追出来,边越人民真是不屈不挠。 就是太弱了。狭间四岁的孩子都比这里的成年人强。 边越人民被接连打劫了两天,从未见过如此霸道的行事方式。 他们崇拜、并且只崇拜权力,听从权力就是他们的生命底线。现在狭间来了个人,半句话不说,单枪匹马抢劫无数公队还揍人,公然以暴力压迫权力,不由得气急败坏,联系各区的管理者在大屏幕上挂出此人的照片,势必要将他弄死在边越。 狭间欺人太甚! 边越201至206号管理者同时发布通缉令,强调狭间来个了危险人物,一旦发现长得好看的男人立刻弄死,杀人者无罪,并且奖励保送最终申请天极庇佑名单。 边越人一听命令一头雾水,什么叫长得好看的男人,长得能有多好看,比边越和天极经过基因编辑调整长相的明星们还好看? 通缉令在大屏幕上滚动播放,一张明显抓拍的照片停在上面。 绿色长发的男人脚下倒了一地的人,侧头露出大半张脸庞,嘴上还咬着半个蛋挞,金色的碎屑沾上他的薄唇。 在看清他的长相时,整个边越仿佛停止了呼吸。 与此同时,吉尔伽美什正在给自己开路,他心里对恩奇都很放心,认为告诫了要低调行事,恩奇都又向来懂事省心,一定不会出大岔子,正这样想着,一抬头就看见恩奇都的放大照片铺天盖地。 吉尔伽美什:“……” 一个日天日地自我主义的暴君,头回交朋友,尚不懂得人以群分的道理,一厢情愿认为自己亲手选择的朋友和自己不同,是个可靠沉稳的人。 听话懂事恩奇都 × 随性搞事皮皮恩 √ 第四十章 ·Chapter 40·伊妲的秘密 吉尔伽美什有点头疼。 回到边越,他的芯片权限依然只有最高级别的那些被保留着——也没人能封锁——但其余零碎的权限还是未完全开放。 这也就意味着他依旧能凭个人意志决定全星系的重大事项,但其余的,包括各星球的舆论信息、律条删减、税收情况、纷争摩擦、贸易往来之类的小事无法及时接收,必须得他亲自和议会负责人联系才能将详细信息上报给他。 他猜到是谁干的,准备过两天再去解决。 他没猜到的是恩奇都这么乱来,当初担心天极有人招惹他,直接给他开放了全星系的最高权限,包括大型对星球武器在内,任何热兵器对上他会被自动锁定,除非使用刀剑一类的冷兵器或者合成兽,否则无法对他启动攻击。哪怕α全星系200个星球想对他下绝杀令,也只能在最高权限和个人武力前无可奈何。 结果万万没想到,没人找恩奇都麻烦,他先动手了,通缉令上了全边越,堪称162号星球开天辟地头一遭。 算了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吉尔伽美什跨过面前挡路的路灯,思路转换很快,面上淡然,心里得意。 不如说,不愧是自己承认的朋友,哪怕嘴里叼着东西也依然气质出尘风姿卓然。 他自狭间而来,看见久违了的干净街道,嗅着清新空气,心情总算是畅快了些。 狭间那破地方,先前连空气都是臭的——现在经过基建改造倒是好多了,说起来,下水道不知木笔区挖得如何,学校也只修了一半,铃兰区穷到寒酸,3D打印机居然只有一台,还是几百年前的老型号,之后腾出手得再运个几十台过去…… 他一边想着,一边前行。金发在太阳的笼罩下比黄金更耀眼,折射璀璨光华的色泽,那种从骨头里散发的傲慢自得令耸立的高楼都显得是护卫在他身旁般卑微。 起先没人敢靠近他,他们躲在阴影和角落里,连呼吸都变轻了,仿佛出现在他面前都是一种亵渎和不敬。 吉尔伽美什的残暴与阴晴不定无人不知,擅自上前只会落得个身首分离的下场。 他们战战兢兢地藏着,追随他的身影,直到他停在中心区,命令道。 “出来。” 他们忙不迭地爬出来,跪在他脚下,双眼含泪。 “吉尔伽美什大人。” 无数的人闻讯而来,一层又一层包围了他,跪着轻声抽泣,以一种崇拜到近乎疯狂的神态想更靠近他哪怕一丝一毫。 “大人……”“您去哪儿了?”“吉尔伽美什大人……我们终于等到您了……”“求求您,我们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边越的每个人都是您的奴隶,祈求您……”“求求您……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吧……”“吉尔伽美什大人”“我们不会再犯错了”“求求您”…… 吉尔伽美什的双手插在裤袋里,瞧着眼前疯狂的人群,神情漠然。 “吉尔伽美什大人”么,还真是久违了…… 他不合时宜的思绪转到狭间,想想他们都是怎么唤他,“喂”“那边的”“金发的”“吉尔伽美什哥哥”“不算太讨厌的那人”“监工”“大佬”“管饭的”……一群没礼貌的家伙。 边越则懂事多了,刻在骨子里的恐惧会令他们像羊羔般顺从跪在他脚下,祈求他漫不经心的一瞥,就像他之前所说,他的视线所到之处便是繁荣。 多么熟悉的场景,他们跪伏,请求他的赐予,由他来决定毁灭或是存续,这事情已经发生了成千上万次,如同星辰运转般天经地义。 然而,然而。 这种顺从、渴求、盲目令他感到了久违的……无趣。某种与恩奇都在一起后便从未出现的空洞重新占据了他的心脏。不大,只是一点。 这一丁点的空洞令他的心情变差。 他忍了忍——他在狭间学会了忍耐,否则早晚被气死——没让自己挥挥手处死这群家伙,而是找了个堂皇华丽配得上他身份的高级酒店,命令他们把最近发生的事情一一报来。 吉尔伽美什想过边越会不安稳,但还真没料到两个月的时间自杀将近两百万人,投票清理少数派活动又弄死一百多万,总人口一下从930万跌到540万,生生把自己作死了五分之二。 尤其他面前跪了黑压压一片,看这趋势还有其他区的人在陆续赶来,一点做错了事情的自觉都没有,反而一脸藏不住的自豪,认为自己将星球法则贯彻到底,是了不起的、值得上报头条的先进典型人物。 吉尔伽美什:“……” 他差点气笑了,狭间的人脑子有问题,是大环境不好,没法读书,先天所限,他忍了。但这群家伙全部都是受过义务教育的,为什么一点求生欲都没有?自相残杀还认为自己对极了? ……罢了。 边越是这样,骨子里就是疯的,为了匍匐权力,连自我都能献出去。 要想扭转这种想法不是一时半会能做到的,吉尔伽美什按按额头,让他们暂停一切投票,根据人头分发食物,在接到他的亲自命令之前,不准擅动,不准妄为,胆敢违抗他的,一律弄死。 此等熟悉的暴君风格立刻被边越人民毫无异议接纳,并忠心表示绝对等候吉尔伽美什大人至高无上的御言,别的谁说都不管用。 毕竟谁的权力都没有他的大。他们只需要听从拥有至高权力的人就好。 散开的人群飞快为吉尔伽美什打扫出一条干净的道路,为他奉上豪华热水澡、美食、美酒、高档熨帖的衣服、一排排黄金珠宝…… 在吉尔伽美什享受酒池肉林之时,狭间人民正在勤勤恳恳加班。 沙姆特连续三天没合过眼,厚重的黑眼圈稍稍减损了她的美貌,增长了她的脾气。 她从前是个温柔、和气、待谁都亲切的人,习惯了逆来顺受,谁欺负她她都不以为意,很得孩子们的喜爱。 现在,奇尔兹到处都是她气势十足的声音。 不断的各项指令从她口中发出:下水道的布置、新种的播种、食物运转不当、医药品的补足、偷懒的挖掘工、生病的老人排班更改…… 她不再惧怕对别人大声说话,背脊也开始挺得笔直,稍微得空了就去照顾木笔区以前的商品们,他们在肉体和心智上的恢复比常人更难,沙姆特时常检查他们的用药和粮食,确保没有人从中克扣。 她忙得脚不沾地,伊妲便不好再找她玩,转着手上的泰瑟枪把手,眼睛一转,偷偷溜到通道口。 与边越连接的通道口周围守着人,不准狭间的人再过去,遇到灰溜溜从边越回来的,还会嘲笑两句。 伊妲耐心等到半夜,冲打哈欠的守卫们扬了一把迷药,飞快窜了进去。 迷药来源正当,是父母以前给她防身的,她用量很少,只会轻微令人眩晕片刻,但足够小小的她偷溜。 哎呀,不知道边越好不好玩?卡里姆也还没从边越回来,当做帮恩奇都哥哥,找找卡里姆好了~ 她快乐的像只小兔子,一蹦一跳哼着歌穿过通道。 伊妲有一个小秘密。 谁也没说。连沙姆特都不知道。 她曾得到过神启—— 距离世界毁灭还有100天时,她在街上游荡,准备去凑砸鹤望兰区管辖所的热闹,迎面撞上了太阳。 金发的暴君像一个巨大燃烧的火球,能把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 她天不怕地不怕,凑上去仰着头,问他在做什么。 吉尔伽美什不理她。 她不屈不挠,又问,你不害怕吗?世界就要毁灭了哦? 他哼了一声。 蠢话,你该问你自己。 我有一点点害怕,这——么小一点点,如果世界毁灭,我家的花店就没办法继续开了。 哈!这种时候还想着你的花? 当然啦,世界又没有花重要。 吉尔伽美什偏了偏头,正视了她。 伊妲看向他眼睛很亮,黑色的瞳孔带着孩童特有的纯粹感。 你确实不应该感到害怕。 因为那句话取悦了他,金发的暴君蔑然一笑,居高临下施舍告知她庞大真相的一角。 毕竟,世界将要毁灭,不过是个谎言。 由我所赐予,对你而言、对蝼蚁而言真实的谎言。 伊妲不懂什么是真实的谎言,但并不妨碍她将此奉为神启。 所以啦,不知道大家都在担心什么,这个世界绝对不会毁灭啦。她开开心心在通道里踩积水玩,一边快乐的想。 哪怕做出这个决定的是吉尔伽美什哥哥。 第四十一章 ·Chapter 41·国王 此刻,边越楼燕区,pokemon活动绝赞好评进行中。 苏珊气喘吁吁跟着恩奇都到处抓小精灵,链子一锁排成长队,一次攒满两百人就扔回狭间。期间躲避挥舞砖头者数名,打晕袭击者数名,抢劫仓库数座。 好、好累……肝不动了…… 苏珊累得两腿打颤,头一次觉得一个游戏可劲玩也会玩吐。 她一介肉体凡胎,这些天跟着恩奇都差不多抓了五千多人,那些壮汉女人小孩无一不凶恶阴沉杀气腾腾,一遇上恩奇都立刻拔腿就跑,被逮回来还争辩“我干完活了!地也种了沟也挖了街也巡了!我不要加班!”。 这是什么熟悉的社畜发言啊…… 苏珊万万没想到狭间也剥削劳动力压榨人民,她以为只有天极和边越才会干这种事呢。 而且,恩奇都的身份也很令她好奇。 苏珊自认自己是个没什么窥私欲的人,投票也很随意,母亲投什么她跟着投,还没养成边越人民万事刨根究底的习性,但恩奇都实在是太迷了! 边越管理者发布滚动通缉令,一旦有人发现他们,顺手抄起就近的水管板砖进行自杀式袭击,这也就算了,反正没人能在恩奇都手下撑过一招。但问题是,无论哪处的仓库、商场、封闭式酒店——连最高安保级别的管辖所,恩奇都也能畅通无阻进去,这就很可怕了。 他进了管辖所,看起来很有经验一样,神色淡然熟练的告诉管理者,希望能撤销通缉令,一直有人来找他,真的很烦很吵,他还没参观够边越的人文风情,如果不同意,他就让边越的管理者换人。 管理者又惊又惧,边越没人敢这么对他说话,这里也没有武器,无法防身——正常政府行政部门机构也不可能有武器。 恩奇都见他不听,甚至想跑,便拿起苏珊的手,对准手环上的虹膜识别,“叮”一声后,极为庞大的光屏显示在她眼前,苏珊惊呆了,手环跟了她十几年,从未发现这些陌生的字符命令。 恩奇都觉得没到直接动手杀人的地步,于是想了想,对手环说,想让边越的管理者换人。 光屏上密密麻麻闪现了一大片极其快速滚动的字符,在顷刻间固定清屏。 “收到。”手环的机械音道。 恩奇都又补充了一句,希望把全部的管理者换成苏珊。 苏珊:?!! 苏珊:啥?! 苏珊:等等我觉得我不可…… 一秒钟后,命令执行。 边越的管理者还呆在原地,被中央系统的机器人夹钳住一下扔出管辖所大门滚了个圈,灰头土脸爬起来没弄懂究竟发生了什么。 苏珊惊呆了。 短短两分钟,她由一名普通的中学肄业学生,成为了边越六个区的管理者。 边越!苏珊!管理者! 这一天将会是她人生的职场巅峰……她晕晕乎乎想。 恩奇都则很满意,一幅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模样继续巡街抓小精灵。 苏珊急忙跟在他身后,手忙脚乱操作手环上改变的权限,先撤销通缉令,接着找到边越各区地图,搜索躲藏的、非边越登记人员,很快排查出狭间人的所在。 她一边告诉恩奇都到哪里去抓小精灵,一边心里懵逼暗道自己难不成是在做梦。 “您究竟是何方神圣……”她的脑子快转不动,迷迷糊糊问,“狭间人都这么厉害吗……?” “我说过,是我朋友的馈赠。”边越的一切都很新奇,恩奇都不停打量,“他将他的权力分给了我。” 这不是普通的权力能做到的吧!能用一句话就更替边越管理者……她只知道一个人能做到啊! 但那个人是不可能有朋友的!那位大人是个注孤身的性格!更别提分享权力这种事了!全星系谁不知道,敢动那位大人的一分钱都会被斩首啊! “你的朋友是……?”苏珊努力回想162号星球还有谁的权力这么大……她的历史和政治学得很好,想来想去还是只有那一个人……不不不,不可能……不不不…… “啊,”恩奇都轻松的、因为想起了他而心中感到了快乐的道,“我的朋友是吉尔伽美什,一个性格直率又了不起的人。” 苏珊一口水喷了出来。 性格直率?谁?谁——!? 那个吉尔伽美什?!?!?!?! 这名字可以重名吗?!这绝不可能是她知道的吉尔伽美什! 至于了不起这点……对,没错,那位大人是很了不起,但那是暴君方面!无论怎么想都不是会令人含笑谈起的了不起啊! 苏珊的世界观都被颠覆了,此刻受到的冲击比刚刚自己被任命都来得大。 恩奇都对她此刻的神情感到不解。 “你也认识他吗?” 苏珊根本不敢想象自己是个什么表情,不管是那个吉尔伽美什有了朋友,还是他居然分享了权力,还是他朋友性格还不错但滤镜太深……每一项都在挑战她的常识。 那个吉尔伽美什! 她沉重地点点头。 “那位大人……没人不认识……他有朋友这件事,传出去全星系都会惊掉下巴……” 何止!大家都会疯掉的!不是自己疯了就是世界疯了! 啊不对……狭间似乎不认识那位大人? 恩奇都弯弯眼睛,露出一个浅笑。 “嗯……他承认我是他的朋友,我也很吃惊。” ??? 她没听错吧?吉尔伽美什先承认的?! 在她极其好奇的强烈目光下,恩奇都简单为她讲述了一遍在狭间发生的事情,什么在圣婚的广场上相遇谈话、两人观念不和互揍对方、瘟疫中的亲吻、被承认为朋友、狭间基层重建工作之类…… 苏珊满嘴苦涩,神色微妙,有种吃了狗粮的错觉。 “这个朋友的定义怎么和我看过的故事里一样,哪里怪怪的……”她喃喃自语,“为了找回打过kiss的朋友千里迢迢翻山越岭流泪下跪要死一起死你痛我也痛……最后告诉你,这是友谊……” 就吉尔伽美什以往抢男霸女胡作非为嘴欠傲慢的恶劣作风来看,苏珊不止一次心里腹诽这人绝对找不到女朋友,直男癌不配拥有女朋友。 谁知吉尔伽美什另辟蹊径,直接找了个男朋友。 不过也对,他也不算直男癌,要得胃癌首先得是个胃……但狂犬病也不只狗能得……算了,那种性格和直男癌没啥关系,非要说应该叫闪癌,或者王癌…… 苏珊这种老实孩子很少在心里吐槽某人,由此可见吉尔伽美什之前的风评差到什么天怒人怨民生沸腾的程度,正常人见着他无不抱头鼠窜,除了求他放自己一条生路时,没人愿意在他眼里多停留一秒钟。 他们此刻走到居民楼的地下车库里,手环显示里面有两个陌生男女,恩奇都看了一眼。 “这可真是……竟然在这里……” “什么?”苏珊不明所以,跟着他向地下车库走去。 半暗的空间中,有两人交谈着什么,听见他们的脚步声,立刻止声。 两人都带着兜帽,离他们近一些,背对他们的男人将脸藏在阴影里,另一名女性身着深紫色的长裙,同样遮住了脸,只露出一个小巧的下巴。 恩奇都慢慢走近,自踏入边越以来,第一次握住了小刀。 “卫宫切嗣先生……”他微微收敛了自己的表情,纤长的睫毛垂下遮住半眸,有一种令人恐惧的冷淡,“您出现在奇尔兹以外的地方,真是少见……” 被叫出名字的男人默不作声地望着他。 “沙姆特现在不在这儿,”恩奇都对他道,“您只有回到狭间,才能威胁我。” 女人后退了一步,她实在不敢对上拿着小刀的恩奇都。 “请回去吧,”他淡淡道,“你们赢不了我。” “……” 空气压抑沉默,谁都没想到恩奇都能如此迅速找来。 为了躲开他,卫宫切嗣甚至注意避开遍布街巷的摄像头,清理自己所有的活动痕迹,将行动的范围压至最低,通过奇尔兹内部的通讯手段,才找到了背叛的魔女,那个爱上了边越的男人而背叛自己故乡,一把火烧光了奇尔兹的储备粮,泄露绝密计划的女人。 仅凭他们二人绝不是恩奇都的对手。 这是无可辩驳的、如同真理一般的事实,没有人能在战斗中赢过恩奇都,无论多少人、无论使用何种阴谋,在堂皇或阴窄的场地中,谁也抵挡不了他全盛状态的一击。 卫宫切嗣向后侧了侧身,遮住手臂。 “我不懂你在做什么,”他说,“边越对狭间做出了何等罪恶的行径,只有鲜血才能洗清,而你竟然包庇他们,不让我们报复?” “请不要用言语激我,这并没有用,”恩奇都静静看着他,“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但你们需要尽快回去。您和那边的小姐当时并没有感染放出的瘟疫,也就因此没有注入我朋友的血液,对边越的病毒没有抵抗力,再待下去会很危险。” 卫宫切嗣低低笑了一声,问道:“你要怎么令他们付出代价?” “我不喜欢天极,”恩奇都说,“我不喜欢有人妨碍我的生活。” 他轻轻微笑了。 真是奇妙啊……他平静的感受到某种心绪遥遥震荡。 一开始,他的世界空旷冰冷,风的声音盘旋不停,呼啸而去。 他在旷野上孤独走着,遇见了一朵花,精心将她保护起来。假使那朵花凋零了,他会感到哀伤,只是那哀伤与任何一人死在他眼前是同样的分量,他不会因花而多一丝一毫的悲切。万事万物在他眼中都是相同的。 在他贫瘠的一生中,仅有无数的死亡与唯一的一朵花。 然后,太阳出现了,霸道的在里面横冲直撞,将他微小的世界扩充到广阔无垠。 这世界是如此的美丽,每一天每一刻都有新奇的事物涌来,令他目不暇接。 他不喜欢天极,以狂妄的态度操纵人意,仿佛为了享受毁灭前的狂欢,诸神黄昏前的祝酒,无所不用其极地折断旁人脊骨的方式取乐。 他想要普通的、像任何一个真正的人类那样去过活,去和友人游遍千山万水,经历无数的小小冒险。 于是,头顶上阻挡了他的天极如此碍眼。 恩奇都以一种平和的口吻继续道:“你们回了狭间,我便到天极杀了他们。你们想要做什么?” 切嗣沉默不语,大脑飞快运算。 他的计划并不复杂,在前一个方案被否决后,立刻制定了第二个。 突破口是狭间的魔女——美狄亚。 一个放逐者轻率的被爱情蒙蔽,去追随所谓的爱情,能有什么好下场?除了被抛弃,她没有第二个后果——这简直太过于明了,根本不需要再从中谋划加压。 而魔女不愧是狭间子民,民族特性在她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为了爱人她能够自私背叛组织和同胞,抛下故乡不顾一切追随爱情。而后,发现了爱人的利用背叛也会拼尽全力报复,杀光他的全家,将头颅吊上高塔。 切嗣所做的,不过是找到落水狗一般狼狈逃窜的她,以允许她回到故乡为条件,要求她制造无人可解的剧毒,气体也好液体也罢,他将其铺往天极,以此要挟天极拯救狭间。 一无所有的魔女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同意了。 恩奇都的所言仅仅只是杀了天极的那群领袖——但狭间该怎么逃过即将毁灭的末日? 他将这个疑问问了出来,而恩奇都只是笑了笑。 “请不用担心,我的朋友不会放任这后果的。” 这就是分歧所在。卫宫切嗣无法如恩奇都那般毫无保留的信任吉尔伽美什。 他长久的沉默和戒备的姿势令恩奇都了解他的深意。 “看来,我们无法达成一致。”他平静道,向前迈了一步。切嗣的手抬了抬——在动弹之前,他便倒下了。 恩奇都看也没看他,接住瘫软昏迷的魔女。 “小心些,”他对苏珊道,“卫宫切嗣先生的手指间藏着毒药和暗器,你别接他,我来。” 真是奇怪,他想,明明卫宫切嗣知道对上恩奇都根本不可能有胜算…… 不过他本来也是这种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决不放弃的人。 这两人是必须严格看管起来的,苏珊战战兢兢提议,干脆一人放一个区的管辖所里,恩奇都的力道控制得当,没有两三天他们醒不过来,现在需要做的只是保证不会有外力影响令他们提前苏醒。管辖所里有封闭的液体治疗舱,进去后既能保证身体基础营养,还能注入安眠剂,延长他们的昏睡时间。 这个提议被欣然接受,苏珊用权限刷了辆空置的车,自动驾驶带着他们前往楼燕区和红隼区的管辖所,苏珊又重重加密,确保他们哪怕醒了也出不来。 得到两个重量级皮卡丘并封印在精灵球里,他们又能继续愉快的到处抓小精灵了。 一路上他们就边越的风景美食研讨品尝,苏珊也慢慢从恩奇都可怕的武力值里回神,聊着聊着恩奇都仿佛不自觉的将话题绕着他的朋友打转。 吃了颗草莓就说想给朋友尝尝,看见天气很好也想让他看看,总之三句话离不开吉尔伽美什。 苏珊对这种话题一点兴趣都没有!她还是个孩子,不喜欢吃狗粮! 直到现在,她也在担心,承认别人为朋友,是不是吉尔伽美什的新式取乐方法,她确实不了解这位大人的性格,但他的坏脾气有目共睹。 她想狭间过于封闭,或许并不知道吉尔伽美什的大名(恶名),到底该怎么用平和客观的语气向恩奇都介绍这位巨佬呢…… 想着想着,恩奇都为她递来一串提子——边越什么季节的水果都有,他尝了不少。 “你在想什么?” “……在想你朋友。”苏珊挫败道,发现自己真的没能找出吉尔伽美什的哪怕一个优点。 “怎么了?你看起来很苦恼?” “啊啊……”她点点头,垂头丧气决定实话实说,“那位大人是162号星球、α全星系的主人。” α星系共计一百八十二个星球的所有者吉尔伽美什,拥有最高权力的国王。 第四十二章 ·Chapter 42·吉尔伽美什 大约在上个星球纪年,α星系与三亿光年外的β星系展开长达四百年的战争,随着星球纪年的结束,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最终悄无声息的落下帷幕——双方都无法再勉力支撑下去。 这场战争中财富、土地、人口资源大量损失,α星系在后续的疯狂掠夺中重新兼并,企图回到往日荣光,那时候的它是人类扩张版图的长子,全宇宙的中心。 但他们越来越吃力的发现自己正在迈入无可挽回的衰落。 当然,他们自认各星球间的制度逻辑完美、调度得当、资源富饶、人口更替极快、劳动力充足,再不会有比他们更上进的星系了。 但这不够,财富永远不够,他们没有富裕到能买下全宇宙,也没有强大到吞并其他星系。贪婪无穷无尽。 他们想要造出神之子。 以完美无缺的基因序列、最尖端的科技、无可挑剔的高贵血脉来统治星系—— 吉尔伽美什是人造的神明,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可以凭借个人意志决定某个星球的存亡,他曾随心所欲,令α-102号星球毁灭,也一时兴起,免了三个濒死星球的税负。 没有法律能够约束他,就像人无法约束神。 吉尔伽美什有时也会嘲笑当初同意造神计划的统治者们,一手制造出了自己的颈上枷锁,他们短暂的出让权力是为了获得更多的权力,却没料到预想的提线傀儡转而支配了他们。 这世界一如既往的可笑荒诞,他将162号星球定为自己的居所之一,这少数服从多数的星球如此排斥异类,却又将最有权力的那个奉为神明。 他们是如此的崇拜权力,毫无底线。为了供给上层更多的金钱,每一次投票都将人们的血肉剥掉一层,为了生存必须放弃自由、尊严、思考、美德和勇气……将人类的道德观念转为顺从权力。 从诞生于世,这个星球的人民就被注定了一生。 六岁前在育婴院度过,没有父母的拥抱,被教条的控制一举一动,在狭小的院子里游荡。六岁后,开始读书,接受星球的每一条法则,不要去违抗。长大成人,开始工作,日复一日的高强度劳作,每天休息的时间不到八个小时——而这也是人民们自愿投票决定的——要为星球奉献所有。赶在三十岁前找个人结婚生子,来不及抱一下,立刻被送往育婴院,休养好了继续工作。直到退休的那一天,申请安乐死,急急忙忙度完这一生。 多么可怕,多么无趣。 但哪怕这样顺从、愚昧、讨好……他们也依然会被放弃。 星球历224年3月20日,α-162星球向吉尔伽美什提出申请。 这个星球的资源和人口被剥削到极致,已经无法为他们带来更多的利益了,希望毁灭它。 α星系的星球除去战争、能源告罄等不可抗力与自然毁灭外,想要自动销毁有两种方式。 一是由当时的政府以该星球的第一法则判断,162号星球的条件是需要总人口的90%以上同意。 二是向吉尔伽美什申请,并取得他的同意。 第一条绝无可能,总人口的九成以上就意味着包括狭间,天极对那群不识趣的放逐者深恶痛绝。于是他们告知了吉尔伽美什,并得到了他的允许。 够资格活下来的只有天极的贵人们,边越与狭间毫无用处,天极厌烦了他们一成不变的生产效益,投票也显得很没有效率,不如换个星球,买些青壮年,这次将奴隶制作为第一法则。 天极编造了世界即将毁灭的谎言,正大光明的抛弃蝼蚁,也趁此机会,清洗天极内部不合群的声音。 吉尔伽美什毫无动摇——他说过的,无趣的东西合该去死。 直到现在,这个想法也仍未变。过度索求的天极很无趣、崇拜权力的边越很无趣、野蛮肮脏的狭间很无趣…… 他踏在天极的路面上,像国王巡视领地。 没有人敢对他时隔三个月的回归发出疑问,他们恭顺地跪拜匍匐,献上狭间一辈子也见不到的珍宝。 这些东西对他而言已经腻烦。冲他笑着的人群、让开路的人群、恭贺他的人群……全都碍眼,激不起情绪的一丝波澜。 他的心里有一个空洞。 价值连城的珠宝扔进洞里,珠宝消失了,黄金献给他,黄金也消失了,然后他又接连将权力、地位、崇敬、疯狂、所拥有的一切投入,全都消失了,空落落没有一丝回音。 于是那个空洞一直存在着,不断吞噬他攫取的一切。 然而吉尔伽美什的人格又是如此顽强,他不去在乎掌心不断消失的东西,哪怕一无所有是到最后他所能得到的全部。 他和这世界对抗着。这世界是错误的,他如此判断。 那么就让它们毁灭罢,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存在的意义了,这世界是如此无可救药,令人生厌。 他是掌握整个星系,仅拥有权力,没有一个子民的国王。 如果就这么继续下去,吉尔伽美什可以忍受这永无止境的孤独,这不是什么难事,他已经孓然一身度过了这么漫长的岁月了。 为何恩奇都要出现? 如果没有他,吉尔伽美什内心的空洞永不会被填满,他将永远是人造的神明,辉煌的延续。 辉煌的巨门伫立在他眼前,缓缓为他开启。 他的敌人站在王座下,向国王行礼。 “您终于回来了。”他说。 这里是天极的中心蓝移区,控制了星球命脉的中枢。 “听说您去了狭间?您不该自降身份的。” 吉尔伽美什踏了进去,宫殿大厅空旷,仅他们两人。人造的宇宙星辰在头顶上旋转,地板随着他的前行漾出波纹,王座的位置很高,为了和边越区别开,天极的建筑都浮空而立,生活其中,如神一般自高处俯瞰大地。 他抄着手,漫不经心道。 “我去哪里,轮不到你指手画脚,阿伽。”(注) 阿伽还是老样子,笑容像是面具般弧度不变黏在脸上,恭敬道。 “您是我们的王,将自己落到肮脏的地方,相当于令我们也受辱。” “别擅自把你们这群杂种和我等同。”吉尔伽美什撇撇嘴,“有何不满直说,我没工夫猜你们的心思——我忙得很,处理完这里还得回去加班……啧。” 阿伽的笑容保持不变,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听见“加班”这个词。 吉尔伽美什觉得不耐。 “你们是开始觉得不满足,要取代我的地位?” “我不懂您的意思。” “事到如今,还想装模作样不觉得太晚了么。” 阿伽将姿态放得更低,以一副彬彬有礼的神情道。 “若您愿意采纳我等的劝诫,请恕我直言……您实在太狂妄了,我本不想这样做。您不应当一再的随心所欲。” 吉尔伽美什冷笑,某种令人生厌的情绪涌了上来。 “你指的什么?我命令130号之前的星球搬迁人口,还是毁灭170号之后的工业?一个原本两百多星球的星系在我手中只剩下了一百八十个?你们当初吸血时畅快无比,现在又告诉我不该随心所欲? “还是说,我毁灭了你家族的星球根基就让你这么耿耿于怀?不需要说那些大话,阿伽,承认你们想要更大的权力没什么错处,人类之所以前行,正是因为贪婪和强欲。” 阿伽的下颌似乎收紧了,笑脸的线条也变得僵硬。 “如果您真的欣赏贪婪和强欲,那为何要铲除我们的星球?您总是如此强硬善变,没人能琢磨您的心思。” “因为你越矩了,”他漠然道,“那是我的星球,属于我的东西,别的杂种碰一下罪该万死。” “是啊,是啊……”阿伽摇摇头,“当您出现在边越时,我便知道我是活不下去了。” 他思考了片刻,又道。 “您知道的,人总是很奇怪,哪怕我们也同样……我们将您创造出来,既想服从您,又不想服从您……您无法给予我们想要的东西,我们只能取而代之。” 吉尔伽美什不想再理他,他对这些无聊的动机没什么兴趣。 阿伽望着他,神情奇异。 “您似乎变了很多……因遇着某人、经过某事而改变想法了么?您竟然开始去望卑贱的蝼蚁了……” “这与你无关。”他打断道。 “当然与我无关,只是我这个将要被铲除的小小障碍死前的一点遗言。您看,您已经同意了我们的请求。凭您的骄傲,绝不会推翻之前所做的决定——那么,这颗星球依然步入毁灭,仅有天极能活下来。真可惜,无论是什么纳入了您的眼睛,他们都无法再活下去了。” 他慢慢的,露出一个诡谲的微笑。 “您终究仍然是至高无上、孤独一人的国王。” ==== 注:阿伽,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城邦基什的王,与吉尔伽美什曾在乌鲁克城开战。 · 第四十三章 ·Chapter 43·堕天 此章推荐音乐fgo第七章 ed2《Prover》 ——女人—— 她挽起长长的黑发,用那双被晒成麦色的手不断指挥工地建设进度。锄头和土地叮叮作响,一座座房屋拔地而起,学校暂且空置,医院人满为患,孩子们在街上大笑着跑来跑去,大人晒着太阳边嗑零嘴边休息。 “那两位究竟什么时候回来啊。” “想吸恩。” “再不回来……” “干活都没精神……” “啊啊……” “太阳真好啊……” 头顶的阳光被阴影遮住了,一睁眼,女人温柔微笑着说出令人闻风丧胆的台词。 “休息够了吗?可以加班了吗?” 他们连滚带爬飞奔散开。 ——孩子—— 高耸入云的尖塔与穿梭不断的浮空船让孩子目不暇接,时而发出“哇!”“哦哦哦!”“好厉害”的呼声。 她穿着花边发毛的不合身的连衣裙,皮鞋蹭得很旧,对新奇的城市东张西望。泰瑟枪挂在腰间,一旦有人发现枪柄上星系旋转的花纹,便会彬彬有礼询问她的去向。 “有什么我能为您服务的么,可爱的小小姐?” “若是您不介意,请允许我们为您换套符合您身份的衣服。” “您要什么都可以。“ “您真可爱,何等珍贵的宝石都配不上您的眼睛。” “它们只能作为点缀您的佩饰。” 她换上了漂亮精致的小裙子,白色的卷发被别致盘起,珍珠在发间闪着光。 “我真可爱,像个小公主,”她的脸蛋红扑扑,再次确定,“我想给吉尔伽美什哥哥和恩奇都哥哥看看。” α星系只有一个人能使用星系旋转的花纹,这花纹即是权力。她是什么手段得到的信物,没人在乎。 思考毫无必要,他们只需要遵从。 人们簇拥在她身旁,赞美她。 “当然,您的任何愿望都值得实现。” ——少女—— “为什么突然要到天极去?” “我的朋友在那里。” “……你觉得他会出事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见他。” “我没办法去天极,那里有很严格的准入标准,但你应该可以——从这里直走,如果有人拦你……呃,请、请轻点动手,天极的人都是些细皮嫩肉,可能比我们更不经揍……” “好的。” “啊,恩奇都先生。” “什么?” “请加油!” “……” “那位从来目中无人自高自大又脾气坏标准高的大人,有生以来第一次承认了别人……虽然我没什么资格说道,但……他愿意将自己仅有的东西分给你……” “……” “您对他来说很重要——说不定是独一无二的重要——请一定不要妄自菲薄。” “……” “去吧,没关系,边越我来守着……我、我现在可是六个区的管理者呢呵呵呵呵呵……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会尽力去做的……!” 在他被天极的建筑遮住视线之前,少女露出了明亮的、羞涩的笑容向他道别。 “一路保重。” ——种子—— “这种子有点过分了吧?” “管饭的说一月一熟我还不信,天极科技厉害了。” “这岂不是说明我们以后再也饿不着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要发出和管饭的一样的笑声!太可怕了!” “你再这样笑就扔你去医院!有进无出!” “走了走了,今天之内要把种子分到各区。” “大家!晚上开饭,今天加肉!” “噢噢噢噢噢噢——!” ——真相—— 她一路乘坐浮空船直行至天极,虹膜识别并未通过,她摇了摇泰瑟枪,将枪柄递上去。人工检查员看了一眼,放进她。 那些高贵的、每一张脸上都写着矜持的男男女女不动声色的避开她,对着她的方向窃窃私语,低笑连连。 她一点儿也不在乎,那些飘起来的房子和水池抓住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天极真漂亮!和她的小裙子一样漂亮! 她随手抓住一个人,问他们,你知道恩奇都哥哥和吉尔伽美什哥哥在哪儿吗? 他们为她指了路,但一点也不敢带她去。 吉尔伽美什哥哥的人缘一如既往的差呢。她想,正好给他一个惊喜,嘿嘿嘿。 那座宫殿很高,旁边有自动升降机,但她不会用,机器也不认枪柄花纹,她就嘿咻嘿咻自己爬上去。 从长长的楼梯往下望,只能看到漫无边际的浮华城市,人头像是蚂蚁一样小。没有边越,也没有狭间。 她蹦蹦跳跳爬上去,阶梯太过于光滑,新换的小鞋子也很光滑,她一时没注意,跄踉一下整个人向后仰。 啊——糟糕。 她下坠着。 这次可能会死—— 一双手接住了她,提着她的后领一路上去,速度很快很稳,将她放到宫殿外宽宽的平台上。 殿门未关,吉尔伽美什和一个陌生人在说话,关于这个星球毁灭的真相。 ——会合—— 恩奇都一手刀劈晕守在天极入口处的守卫,走了进去。 空气里带着某种淡淡的人工香气,地面非常干净,在一众浮空的建筑中,一座金色的宫殿异常显眼的伫立在最高处。 不需要思考,他猜到了友人住在哪里。 与他擦肩而过的人后知后觉发现这个生面孔,游移不定地打量他。 “今天怎么这么多外来人。” 他还是穿着那身洗得做旧的衬衣,裤子的边也磨损了,只是那淡然的气质与无机质的脸庞令人不由自主被他说服,觉得这种装扮或许是新型行为艺术,没多少人拦他。所有人一副见过世面的模样,摆出没什么大不了的表情。 他在宫殿的下面便看见伊妲的身影,像兔子一样三步做一步跳上去,快到头时绊了一下向后摔,他接住了她。 他们在宫殿的门口,听见了那句宛如诅咒的言辞。 ——枪声—— “咻——” 安静的,光擦破空气的声音响起了。 中枪者捂住心脏,不可置信地咳了一声,吐出血沫。 他向后望来,眼睛瞪得很大,面容狰狞。 而伊妲已经很熟悉人的死相了。狭间每天都在死人。 “干嘛这样看我,”她握着那把泰瑟枪,撇撇嘴,“是你们申请了世界毁灭,又不是我。让别人去死的人活该被杀,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男人或许永远无法理解狭间这极端的天经地义,他鼓着青筋,嘴巴大张地死去了。 伊妲收起枪,跳到金发的男人面前,转了个圈。 “你看你看,吉尔伽美什哥哥,我的新裙子,好看吗?” “……”吉尔伽美什隔了一会,点头,“勉勉强强,普通。” 她皱着脸,又跑到恩奇都身边。 恩奇都:“很好看。” 于是她满意了,眼睛亮晶晶的。 “边越和天极真的好好玩哦!我去找卡里姆,一起和我玩!” “卡里姆已经回狭间了,”恩奇都说,“我昨天送他回去的。” “哎?这么快?……好吧!那我先回狭间,再和他一起来玩好啦。” 她旋了一圈裙子,又回过头来。 “吉尔伽美什哥哥。” 她笑眯眯的,很认真的说。 “没关系的哦,你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了,虽然我是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啦,但你要是好好和大家解释,不要让他们犯别扭,说不定大家都会愿意听从你哦——毕竟现在大家的人身关系都还依附在你身上嘛,我们已经是你的了。” 她像只快乐的小鸟飞了出去。 ——友人—— 恩奇都向他的方向走了走,吉尔伽美什忍耐着不让自己后退。 “所以,你现在在想什么。”吉尔伽美什收紧了下颌,挑起眉毛,以一种生硬的语气道,“啊啊没错,是我同意毁灭这个星球——你所想要保护的狭间。你的那些花、你的拥抱、你的亲……” 他的话被留在唇齿间。 恩奇都偏着头,吻他的嘴唇。 吉尔伽美什愣住了,狼狈的后退了一点,不用想也知道耳尖又红了。 “你在做什么!” 他气急败坏道,这群狭间的家伙真是不懂得看气氛,上次情况紧急就算了,这回光天化日也这么大胆! 此时要是有人能听到他的心声,怕是会一脸懵的想您居然也会在乎光天化日。 恩奇都凑近他,眸子半掩,唇色很浅,微微开合时粉色的口腔与舌尖若隐若现。 “这是我的吻,”他说,“不是转的别人的。” 在宫殿漫天的星辰下,他们唇齿相依,交换了一个亲吻。 ——子民—— 星球历224年7月11日,距离世界毁灭还有3天。 “所以说,我可不会推翻我先前的决定。” 吉尔伽美什冷笑一下。 “多数人服从少数人——第一法则是这个星球的人自己的选择,异类隔离、放弃思考、顺从权利……包括提交申请的议会成员,全部,都是他们自己亲手选出来的。现在发现事情不妙,想后悔?没这么好的事!” 恩奇都不说话,安静的注视他。 他不去看他。 “没用,不行,我不同意。” 恩奇都依然不说话,头顶的星辰倒映在他的眼中,像是碎光。 吉尔伽美什坚持顽抗了三秒钟。 他一把揪住恩奇都的长发,抱怨道。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会做什么了。” 恩奇都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 “我相信你。” “凭什么。”他不爽地啧了一下。 “只是感觉……如果一定要用逻辑来解释……狭间所有人的人身关系全都依附于你,你就是他们的国王,”恩奇都说,“你是不会对属于自己的东西视而不见的。” “……” 吉尔伽美什的脸色很微妙。 “你想说……那群没脑子、整天就知道打架和吃饭、随便倒下就能睡、对我出言不逊、每时每刻都想揍他们的笨蛋……是我的子民?” 不等恩奇都回答,他率先爆笑出声,整个宫殿充斥了他的声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是想让我笑死在这里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区区、区区800万!寒酸的子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狭间?!就狭间那群家伙?”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吉尔伽美什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他在遇见恩奇都之前,索取的都会得到,厌恶的都会消失。他不需要为谁忍耐、辛苦、愤怒,那些都是转眼逝去的尘埃。 因此同样的,他没有任何属于他的东西。 他的子民、他对他们投注的视线、他们回以的关切、所有尊敬他喜爱他的情感,都是因为他和恩奇都相遇而感知到。 他让一无所有的吉尔伽美什得到了真正想要的事物。 ——堕天—— 女人停了一下,疑惑的抬起手环。 “这是什么?” 少女的芯片嗡嗡作响,视网膜前投出光屏。 “公投……?哎?我不是没有投票权了吗?” 女孩别起枪,好奇的观察屏幕。 “这画面有点熟悉……是不是要投票了?” “嚯!天极又搞什么新花样?” “投票?!难道、难道说……我重新被成认为公民了?!” “Emiya,不要炒菜了,你快看!” “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短暂的黑屏后,与以往成千上万的公投不同,在选择“是”与“否”的选项上,出现的不是嫌疑人与观察员。 一个金色的脑袋趾高气扬的坐在王座上,屏幕的一角露出半缕绿色的长发。 “现在,不管你在干什么,给我立刻停下来,听我说话。” 整个星球仿佛停止了活动,只有那一个声音,宛如神启。 他们听见了关于世界毁灭的真相——想要抛弃这个依然正常运转的星球,只带上300万高贵的天极人移居的阴谋。 “我同意了议会的请求,到现在也没有改变心意。所以,要想活命,接下来就要由你们来选择了。” 他们的国王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理直气壮道。 “毕竟,自己的命要自己挣,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选择吧,这是我极其难得的宽宏大量,在这星球上最后一次举行的公投——‘是否同意世界毁灭’。” 他微微收敛了笑,以一种罕见的认真,平稳道。 “没有任何阴谋,没有任何引导——这或许会是你们许多人一生中唯一一次听从自己的心。” 他举起手,光芒炫目。 “——相信我!” “然后,做出选择吧!” 有人大笑、有人抽泣、有人东张西望。女人露出微笑,少了半截腿的男孩面无表情,男人从封闭舱里湿淋淋爬出来,少女“呃”了一下,挖地的少年敲了敲背,别枪的女孩飞快按下,不认识的老人犹豫、不认识的孩子吃着手指、不认识的无数人迟疑…… 在光屏的实时投票数里,先是出现了八百多万票数,紧接着三百万慌慌张张跟上大部队。 剩下的人们无力回天。 α-162号星球,最终投票数,狭间804万、边越397万、天极27万,共计1228万人选择“否”,边越116万、天极303万,共计419万人选择“是”。 “……看来最终结果很明确了。” 吉尔伽美什挑起眉毛。 “那么,接下来,只是我个人的意志——是这个星球掌控者——吉尔伽美什的命令。” “α-162号星球,从现在起,废除第一法则。” 世界仿佛同时停止了呼吸,他们听不见风、听不见雨、听不见蝉鸣,眼睛只容得下他一人,其余皆为虚无。 而他露出一个狂妄的笑容。 “至于新的法则是什么,你们自己去想。” 震天的尖叫山呼海啸般四处扩散,遥遥地,他们听见了夹杂其中的恸哭和狂欢。 吉尔伽美什从未像现在这样平静、安宁、满足。 有人握了握他的手。 “我的朋友。” 恩奇都看着他,像在看这世上最耀眼的星辰。 他的笑容令吉尔伽美什的内心充盈快乐。 “我的朋友,去继续我们的冒险吧,无论何方,无论何处,无论何时,我永远与你同在。” 吉尔伽美什回握住他。 神之子不知何时,已从天空堕下,出于自己的意愿变为了人。 因为他给予了兵器人心。 ——The End——